那人对着墙睡,郎子平看不到脸,便蹑手蹑脚地退了回去。他正想挑一个合适的床铺,突然听到一声浅浅的低吟,那熟睡的金毛一个翻身,挠着散开的头发坐了起来,带着鼻音道:
“嗯……你谁啊?”
慵懒的声音拽过了郎子平的脑袋,牵引着他转头看去:
房间两边的墙上是四张上下铺,七张床都空着,而他的室友正侧躺在最里面的下铺,身子一起一伏,睡得很熟。
房间的最里头是书桌,书桌很乱,书本七零八落地摊开在那,但其他地方却出奇的干净,衣物、杯子、水盆之类的东西也都摆放得整齐,也没啥怪味,这让郎子平心情大好,毕竟他可没指望过自己的新舍友会抛下广大男室友邋遢的共性。
管理员说,和他同寝住的家伙,是去年来的,也是社会人,说起话来痞里痞气,但人不错,热心肠,好亲近,只要不嫌弃他身上那点“社会气息”,还是能好好相处的。
两个人,这倒是不挤了,只希望他的室友不是个吵闹的——至少得比外头那吱哇乱叫的蝉要安静,不然他真的得去考虑租房的事宜了。
树荫下是凉快的,建筑的阴凉更甚。踏入宿舍楼的郎子平甚至被冻了个激灵。他的艺术细胞突然捕捉了灵感,他未来会喜欢上这苦闷的色彩。
来到宿舍门前,郎子平惊讶地发现门是虚掩的。
他还是在混社会吗?但他明明说过,是因为不想白白送命,这才回来学习……
郎子平捧着厚实的书籍,一堆法律条文摆在那,他却怎么都看不进去。
“海上乐园”……上岸城确实有一个海洋主题的水上乐园,但位处南郊,并非他们一天之内能够往返的地方。那么“海上乐园”就应该是其他地方的代称……夜总会吗?还是什么其他地方……
“子平。”单哉最先反应过来,“麻烦你件事……等过了六点,你每半小时去门卫那边看一下,看看我有没有打电话回来……如果我在八点之前没打来电话,就打给这个号码,就说我去‘海上乐园’了。”
单哉说着,拿起笔在郎子平的法律书上写下一串号码,随后也不管郎子平应了没有,抱着伞就往外冲。
有什么不大对劲。
郎子平一如既往地坐在床边啃书,沉在自己的世界里保持安静,但今天的氛围格外沉重,单哉焦虑的情绪也就自然而然地影响了他,让他忍不住蹙眉,出声建议道:“干着急也没用,不如去门卫那打个电话问一下情况。”
“不是这个问题,子平。”单哉抱着伞,仰头望着窗外那厚重的乌云,若有所思,两条腿开始闲不住地左右踱步,“不是这个问题……”
单哉的神色凝重,郎子平也隐隐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大对劲。
郎子平把自己最中意的两本书借给了单哉,其中一本讲的是失忆画家在人间追求理想,另一本讲的是艺伎朝生梦死,最终在希望的破碎中惨淡死去的故事。
郎子平倒没指望单哉能通过这两本书去建立高水平的审美与深刻的思想,他只是恰好从家里带了这两本,并确信单哉不感兴趣罢了。
果不然,这两本书的时间就被无限拉长了,若不是郎子平日日督促,单哉可能又会回到往日以打工为借口摸鱼摆烂的日子。
他的梦想在人间破碎,便再没有什么伟大的志向,但也没有多沮丧,只是想着当个律师赚点钱,安抚一双父母,过完庸人的一生算了。
至于为什么选择律师,郎子平只是觉得合适。沉默的法律条文配沉默的人,仅此而已。
他家同学校有一小时的车程,高峰时期,公交得挤两个多小时。郎子平没那么多时间耗费在上面,便选择在学校住宿。
单哉在读书这事儿上属实是愚笨不堪,几乎是浑浑噩噩地学,更别说他独身一人,还要为生计操劳,在这情况下,他三四天的时间能看完一页书就很不错了。
郎子平自诩为一个冷漠的人,但就算是他,看到单哉这样的笨学生,也忍不住替他焦急。
于是,郎子平生平第一次为人师的经历,就这么献给了单哉。
郎子平为自己莫名的偏袒感到惊讶,也就是在那一刻,郎子平意识到,眼前这个用陈词滥调跟自己套近乎的人,是特殊的。
盛夏的光彩从窗外打入这间屋子,照亮一方,浮尘微光,如郎子平的心境一般透亮。
郎子平又一次产生了那种预感,新的生活,或许不会如他预想的那般无趣。
他相信了自己的说辞,放下了警惕。
这是他们成年后的第一次照面,郎子平甚至不知道这算是悲还是喜。他放下行李,平淡地跟单哉叙述过去的记忆,然后获得了对方刻意的恍然。
“哦!是你啊,我想起来了!”单哉突然从床上跳了下来,也不管郎子平是否愿意跟自己亲近,一把揽过这个比自己还高半个头的长发男子,嬉笑道,
郎子平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他感到了莫大的悲哀。他从不把自己的失败放在心上,但单哉的变化,让他怨念不已。
那个曾被自己憧憬过的少年,那个被自己隐埋在内心深处的符号,他不该被社会磨去棱角——这几乎是对郎子平多年追求的最大否定。
那些叛逆,那些痴心妄想,到底躲不过世俗烟尘。
“……单哉?”
“嗯?我有做自我介绍吗?”
男性低着声音,依旧是睡眠不足的样子,眼皮底下都留着深厚的黑眼圈。但郎子平不知道为什么,单哉此刻给他的感觉十分危险,眼神如蛇一般上下打量自己,就好像念出他的名字是什么大罪过一样。
那是七月初的晴日,炙热的太阳穿过街道两旁层密的树冠,投下清凉的绿影。街道两旁的宿舍楼爬满了爬山虎,侵蚀着人造的建筑,掩盖它可怜的裂痕。
刺眼的白,幽深的绿,陈旧的黄,身穿着白t恤和牛仔裤的青年拉着行李箱,穿过挤满树荫的走道——
这就是郎子平对那一日的速写。
“啊,我姓郎,是你的新室……友……”
话语间,郎子平难以抑制地睁大了眼,怔怔地盯着眼前的男性,嗓子都忘了发声。
虽然声音和样貌都有了很大的改变,但,毫无疑问的,他认识这个人——
郎子平开始还对管理员说的话半信半疑,只觉得那是在安慰自己,但现在一看,未来的小日子还是值得期待的。
于是乎,抱着对新室友的好奇,郎子平悄然向前走去,看到了那毛茸茸的金色小马尾。
外国人?不,不对,金色只留在了头发的末端,这是染的……看来真的是混社会的啊。
悄然推开掉漆的绿皮门,郎子平听到房内传来了均匀平缓的呼吸声,听着是在睡觉。
看来是忘了关门。
郎子平想着,提起箱子,悄然走进这间狭窄的房间。
上岸大学的住宿条件不好,郎子平分到八人间,坐南朝北,一天都见不到光亮,厕所和淋浴间也是公共的,相对于上岸城的其他学校而言真的算是简陋了。
郎子平当然不在乎这些,他在北边睡的地下室,学校供水供电,夏天还有风扇能开,已经算是不错了。
有趣的是,或许是因为条件太差,学校附近又有便宜租房,郎子平拿到钥匙时,便听到保管员抱怨说是当下的学生娇气,他那宿舍八人间,竟然只住了两个人,真是浪费。
郎子平越想越不安,终于,在第一声惊雷响起时猛然惊醒,一抬头,就看到钟表上的时间,刚好越过了“6”的字符。
郎子平沉吟了片刻,默然站起,步履带着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匆忙。
敲开保安室的门,郎子平理所当然的没有接到单哉的电话,但他也没有回屋的意思,就这么捧着书靠在保安室外的墙上,望着外头噼里啪啦的大雨,心绪不宁。
窗外的雨点开始落下,大力拍打在玻璃窗上,震得郎子平有些心慌。
他去干什么了?不会有事吧?自己该不该阻止他?
那一瞬,郎子平突然意识到,自己对这个睡在对床的人,几乎没什么了解。
“单哉?”
“子平。”
二人同时出声,也同时顿了一下。
但,郎子平终究无法过多干涉单哉的事情。他们早就身处大海,各自独立,也各有各的想法,过多的干涉只会搞僵他们的关系,而这正是郎子平不想看到的。
事情的转机,在那个暴雨的傍晚。
暴雨前的湿热空气很容易让人感到烦躁,就比如单哉,按照惯例,他晚饭后要去夜排档打工,但这即将落下大雨却让他对是否出门感到犹豫不决。
他先是鼓励单哉,就从他爱好的闲书开始。于是乎,隔壁床板上就这么平白多了一摞武侠,有新有旧,还全是正版,也真不知道单哉是从哪里搞来的。
不出所料,单哉很快就翻完了那些文字量惊人的,郎子平也在闲暇之余跟着看,还真就看进去了——这还是他这辈子第一次看这样接地气的闲书,也算是新奇的体验了。
看闲书,主要是为了向单哉证明,文字量不是读书的主要困难,而接下来的环节才是重头。
一开始,他们并不亲近,哪怕缘分已至,但在一个屋檐下同吃同住的事实并不能改变成年人互设心房的习惯。
这事儿也怪不了他们,毕竟他们的性格实在相差太远,单哉动如脱兔,郎子平静如止水,虽然他们也没有互相嫌恶什么的,但一天也实在说不上几句话。
但,所谓性格不合,只是理论上的事情,实际上,他们从彼此生疏到互称“恁爹”,也就花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
“哎呀~这可真是巧了不是?当初没啥接触,如今却当了室友。子平,咱们有缘啊。”
子平。
突然被人亲昵地称呼,郎子平十分不适应。但不知为何,他并不排斥单哉的熟稔。若是其他陌生的家伙这么叫他,他早就把人划入危险分子的行列了……
心有波澜,如浪如涛,但郎子平冷静惯了,他甚至能够平稳地把碎裂的情感放到一边,用得体的皮囊去回答单哉的疑惑:
“我是郎子平,你不记得了吗?以前同一所学校的。”
“……不记得了。”金发长毛的痞子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又抬起长手伸了个懒腰。他似乎确实不认识眼前的校友,但郎子平却敏锐地发现,单哉的肌肉放松了下来。
他变了。
这是郎子平的第一反应。
他……不再是那个随心所欲的小霸王,就像自己不再是爱做梦的画家一般。
上岸大学,说好不好,没啥也别有名的成就,说坏也不坏,起码是国内排得上号的高等学府。
按理说,郎子平已经和这地方绝缘了,但大学里有开设成人教育,也有法学专业。
没错,郎子平是来学法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