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烨白哥哥,我们许久未见了。"她甜甜地笑道。
"阔别六年,阿婉真是看不出幼时的模样了。那时你常来练剑,如今到了何种境界了?"
"啊!我……那时我病了,便去治病了,现在才回来呢。剑术都忘得差不多啦。烨白哥哥,你不会怪我吧?"
自家小姐貌比西施,他找男人做什么?杏儿愤愤地想,为什么他不第一时间注意小姐?这满屋子的男人,没有不为小姐而痴迷的。
而后她听见小姐惊喜的一声:"烨白哥哥!"那种柔情蜜意是从未有人享有的。
林烨白眼中的欣喜在看见来者后瞬间凝滞。
那日可谓宝马雕车,花团锦簇,众星捧月。林烨白一席白衣来迟,松形鹤骨,一进门引来无数侧目。
小姐本是心不在焉,但那一刹那,她的脸上绽放出活跃的色彩,像是画纸瞬间晕染开笔墨。
林烨白配着剑,挂在腰侧,可是众人看着,怎么都像踩着剑冯虚御风般飘逸。他浅笑着对一众长辈行礼问候,眼神却仿佛在寻找什么。
可是太子的态度还是让父亲怯懦。他想逃,不知道太子是不是让他吃了碗断头饭,明日就要杀他全家。长久的依附早就让父亲失去了判断力,现在张丞相一倒,他便像个孩子一样六神无主。
果不其然,一月后,太子派人放火烧了何府的前院。漫天的火光伴随着房梁的噼啪作响让幼小的阿婉瑟瑟发抖。何尚书认定太子要他性命,立刻带上全家人秘密出逃。
那一日天便晴了。
天时地利人和使得太子一党翻盘,他们便开始清算。张丞相被杀鸡儆猴,剩下的无不立刻俯身拜在太子党下。
接着,太子看向何尚书。阿婉多么可怜自己的父亲,明明什么也没做,只不过借着张丞相一步步往上爬,就被当做了三皇子一党。
"何婉……不愧是何之浣的女儿。这个谎已经被你编的很成熟了。"窗外雷声轰隆,暴雨打破窗户直接泼洒进来。狂风呼啸,卷起李晟寒的袖摆。
他缓缓道:"但你真的觉得,你的父亲把你当做亲生女儿吗?"
阿婉眼前闪起了火光。那是漫天的火焰,像要把天地连接。
"当年你们扶持三皇子一党,被势起的太子清算。承桥事变发生后,你们出逃,却不想那本就是太子设下的计谋。如若你们逃走,那便是站队,如若不逃,便是忠心。只有常夫人看穿一切,劝说你们一家回京。然而无人敢应,只有她毅然独自回来,找到我祈求扮演她的女儿阿婉,得以骗得太子,说你重病,你的父亲何尚书是在江南为你找寻大夫。但这样一来,你的父亲在众人眼中已成为了太子一党。"
"对,不错。我的父亲是反应很快,及时判断朝中情况。那又如何?"阿婉冷笑着,"我的母亲在我回京前两年病逝,正是因为记挂远在边塞的你,她早已把你当做她第二个孩子。但你那时却传出你已做了姜国女皇的男宠——她是被你活活气死的。你要否认吗?"她逼近李晟寒,不顾脸上被碎片划出血痕。
李晟寒不做声。
“小姐,小姐!刚接到消息,林将军回来了!”杏儿端着发钗,同往常一样跨进来,脸上欣喜抑制不住。
她的心里和窗外的迎春一样绽开,缓缓回头,貌比花娇。
阿婉一向如此。香雾云鬓,黛眉横远,朱唇一点似红日,削肩微垂连玉臂;柳腰袅袅,莲步行处生香。彼时她年芳十六,心上人即将归来,一举一动尽是甜蜜。
"你瞧,李晟寒,斗到现在,我是唯一能和你不分伯仲的人。你连你的林烨白都能下死手,却没有办法杀我。"阿婉的脸上藏不住是得意。
"所以呢?"
"所以呢?所以这是你欠我的,这是你欠我娘的!你一辈子也还不清!即使你把我关在这里,即使我这辈子暗无天日,但只要你想起我,想起我那为你而死的可怜的母亲,你都会害怕!哦……我忘了,你这种人是不会害怕报应的。"她突然止住了歇斯底里的语气,恶狠狠地望着李晟寒。
足底声近了,那人蹲在她面前,深邃的五官在一个闪电后被照得清晰。
"承认了?"
"哼……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吗?"四目相对,最终女人先转过头去。
外面阴云密布,光线照不进来。来者只被映出黑压压的影子。
"你这个贱人。"她开口。
"你看看,你这房间还漏雨……"那人缓缓踱进来,绕了一圈,捡起一片花瓶碎片拿在手中把玩。
女子强笑道:"烨白哥哥,没事的。只要母亲一直在我的记忆中就好了。今日是阿婉的及笈礼,我们聊些开心的事情好吗?"
林烨白低头望向她娇艳的脸庞。这张脸和他记忆里那个倔强的小姑娘似是重合,又分离崩析。阿婉的鼻梁好像本该更挺一些,现在却是小小翘翘的;她的笑容本不见底,现在却这么干净纯粹。
也许多亏江南的风土人情,把她教成现在这般娇俏动人。不论她变成何种模样,只要她是阿婉,林烨白决定,他便会爱她。
能代替小姐生活一年,那是上天对他的恩赐。
阿婉把这六年的生活细细道来。她说她在江南最有名的大夫手下治病,每日是绵绵细雨将她唤醒,黄鹂儿总有说不完的话,那里的陈酿总伴有一股花香,女儿家们操着一口细软的腔调……
她快乐得像只小鸟,围在林烨白身侧,一双滴溜溜的眼睛放着光。他被逗笑了好几次,觉得眼前人像妹妹般惹人疼爱。
雷声惊乍,窗旁银瓶迸裂。
她陡然坐起,惊叫从嘴边泻出。
“来人!”话到半截,却反应过来自己已是孤家寡人。
林烨白轻轻摇了摇头。阿婉兴奋地拉着他往门外走去,在人头攒动中他们像一对普通情人那般笑着。
杏儿在心底捏了把汗。
小姐不会露馅吧?若是林公子知道六年前的女子并非小姐……不,不会。那人早就没机会活着出来了。
"……你不认识我了吗,烨白哥哥?我是阿婉呀。"阿婉也愣了,小心翼翼地开口道。
"呃,不是。阿婉,你长大了,变得更美了。"林烨白笑道,手指却缩了起来,多了几分局促的意味。
阿婉低头笑,耳根染上了一抹水红。
然后他的神情定住了。杏儿随着他的视线望去,是一个男人。她看不真切,只是一张侧脸。
林烨白突然迎上前去,待那人缓缓转身,他的神情却不自觉落寞下来。
嘴型仿佛在说:"抱歉,在下似乎是认错人了。"
杏儿总要屏息,一举一止皆小心,生怕惊碎这份美丽。
杏儿帮自家小姐梳洗着,听见她细细的呢喃:“烨白……烨白……”
小姐这次刚从江南医好病回京,正要行及笈礼,邀请了京城内外各处达官贵人。然而小姐最想见的,却是林将军之子林烨白。
何尚书颤颤巍巍地辩解,但太子将信将疑。魏国衷——那个太监,谢谢他为父亲说好话,他说父亲没有做出什么实质性的行为,在朝廷上也是庸庸碌碌,只求一点俸禄罢了。更何况,当今的淑妃娘娘也是何家人。
淑妃娘娘的美貌无人不知。太子有幸见过一回,如若让这般美人蒙尘,怕是皇帝也不会放过自己。
那时阿婉听父亲说后,便知道了美貌的好处。
三皇子的部队被人恶意拦截,因为太子党在内安插了奸细,是父亲最信任的刘都督。
刘都督不发粮草,那时又因暴雨,三皇子的部队被堵在承桥边无法过来,背后是太子兵,退无可退。他们想渡河,但桥已被太子斩断。没有船,水浪湍急,无数想渡河的士兵被冲走,剩下的就绝望地等死。
等到支援部队到时,只剩下尸横遍野。有饿殍,有自相残杀:吃对方血肉不成反被杀死,……也有自杀。
"她说你喜欢吃酥枣糕,荷叶鸡,在园内种满了果树。那日她也因为给你摘荷叶摔下去染上伤寒,从此一病不起……你就是这样对她的,哈——男宠!一封信都未曾有,一句慰问也没有抵达!"
李晟寒沉沉一笑,站起身来,扔下那片碎片。
阿婉脸上仍挂着讥讽。
李晟寒直视她片刻,缓缓开口:"常夫人是被你所杀。"
阿婉像被扼住咽喉一般瞪大双眼。
"你……你怎么……"
那人抓住她的脸,强硬地扭转过来,碎片沿着她黏连的发丝一寸寸挪移。
"不错……娘娘。现在你也算得偿所愿。你这步棋押对了。"
阿婉突然放声大笑。对面的人却并未惊慌,仍是冷冷。
"你来做什么?看我笑话?"她头也没抬。
一声低笑:"既然嫁给了我,总要付出点代价不是吗?"
"谁想嫁给你这个贱种?我只不过是想做娘娘。"女人抬起头来,眼神阴冷得足以杀人。
他知道她骨子里的那份骄傲和坚韧不会被磨灭。
木门被人推开了。发出的声音像是濒死的鸭子被人按在木板上,破败又凄厉。
阿婉知道来的是谁。
"令堂身体可还好?"林烨白问道,"自六年前一别,我去拜访令堂,她告诉我你已去治病,不久之后便也离开府上了。"
"对。母亲不久后就来陪我了。可是……"阿婉的神情一下子落寞下来,"她已经在两年前病逝了……"
林烨白愣住了,垂下眼睫:"抱歉……节哀。"
木屋东南角漏雨了,细如笋,腐蚀充满潮气的房间。落在地上的碎片反射闪雷的光,晃晃刺眼。
她蜷缩在一起。
虽是初夏,但她冷似寒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