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场面,希陌森见过无数次:急着在最后期限还债的商贩、试图赶上神学院招生的学生、还有找到其他借口的人——结局总是被拒绝。
果然,按照规定,牧师朝男人抱歉地摇头。
一旦某种特殊情况被例外开恩,那么人们就会为此创造出各种特殊情况,试图效仿。规则将变得毫无意义。
另一边,持有通行证的圣城居民还在接受检查,进出城市。
“这不公平!”远远地,他听到有人喊。
但在城门口那队全副武装的骑士守卫注视下,这种窃窃私语也很快被咽下,只有队伍的影子,像一条蛰伏而愤怒的灰蛇,头冠冲着城门。
夹在特拉萨林和远处法师塔之间,一片地势较低、长弧形的荒地上,散布着好几座小镇,那些不被允许住在圣城的人们便于此驻扎。每天早上,教会都会开放审查通道,审核小镇居民进城资质,通过的人必须在天黑前离开圣城;每周骑士团也会安排外围巡逻,避免流窜的可疑人员。
更偏僻的地方是一些破旧帐篷和草房,最近数量正在极速增加。它们属于前来避难的流民,其中大部分来自斯拉沃尼亚,也有一些克罗埃西亚人,时不时发生冲突。红衣主教对此颇为烦恼,只能不断增加巡逻人手,避免营地失控。然而,尚未离开的北风使得夜晚湿冷,帐篷扛不住东岸即将来临的雨季,营地内部积聚的矛盾就像把一捧潮湿的种子封在罐子里,猜不到它是已经发霉了,还是发酵了。
太阳逐渐升至头顶,透过视窗,希陌森看见还剩长长一截的队伍末端。审查将在正午结束。没有得到审核的人,只能顶着烈日再次回去,尝试明天更早地来抢占位置。
接下来,他见证了一场单方面的争吵。火荧阁下像是在和空气说话,而且越来越生气。
“你不能在这件事上给他们希望!”她恼火于对方的不无所动,“只要你替他们求一次情,就会有人天天守在这里,期盼你路过,然后和你讲一堆悲惨故事,好期望你帮他们逃离规则!”
“……如果这种病是治不好的呢?他们甚至可能恨你,责怪你为什么给自己带来这么一种希望——你不可能关照所有人,以赛亚。
动乱、战争、冲突、阴谋……唯有这里一片宁静。
昔日缄默团长红名高挂,教廷大法师锒铛入狱,也只在街头巷尾激起很小的水花,很快涟漪便随石沉大海消散。
这座城市不需要巡警,人们安居乐业,路不拾遗,于是对待违规者的惩罚也愈加严厉、对遵守者的奖励更加丰厚,使罪恶几乎无所遁藏。圣殿骑士日常巡逻,更多是为了表现教会的亲民。大部分人安分守己,努力维护白墙和大十字架崭新如初。
“你又在做什么?以赛亚?”
远处传来另一个声音,白袍法师匆匆赶到——监察官松了一口气,庆幸自己不用再面对这个可能被告渎职的艰难抉择:来人正是火荧阁下。
“借一步说话。”
见习骑士愣了一秒,等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尽职尽责看护起了那匹温顺的白马。
圣殿骑士走到重病女孩的轮椅面前,单膝跪下,脱掉手套,伸出手。
女孩纤细柔弱的手落在那张布满茧的大手上,看上去轻轻一动就会被折断。随即,光点环绕她手腕交叉上旋,隐入体内。那张失去血色的小脸上,总算露出一丝脱离疼痛的欣然。
“……”
他挑眉,像是早就预料到这种情况,从身侧取出纸笔。
「情况?帮助?」
就在他们被命令将哥哥从城门拖走、驱散人群时,远远传来一声马的嘶鸣。接着,人群由外向内,层层拨开,为来人留出道路。
一见到来人打扮,希陌森和周围守卫眼睛都亮了,但很快,看清对方徽章,见习骑士们的兴奋劲便打消了:是缄默骑士团的人。他们奋斗多年可不是为了加入这些人。
对方摘掉头盔。希陌森注意到他左臂盔甲大面积变形,随着动作发出尖锐摩擦声,全身其他各处都是划痕。他身后,其他人和马匹身上,也遍布战斗痕迹,不远处还放着两具担架——难以想象,这群人刚从什么鬼地方回来。
“求求您……! 我妹妹实在是吃不消这种排队了。”哥哥直接跪在监察官面前,“现在还没过正午……您能不能多算一位?”
“我们已经敲响了钟,规则就是规则。”
负责监察的白袍法师也有些于心不忍,但当着排队众人的面,他还是很抱歉地拒绝对方,“请明日早些来吧。”
希陌森将重心从左脚移到右脚。半小时前他刚把它移到左脚。
诀窍在于,不能让身体晃动幅度过大。盔甲能掩饰肌肉的细微变化。假如这种懒散举动碰巧被他的监督官和小队成员看到了,就有损城门守卫的仪态。
守城门是低阶骑士最不喜欢的工作之一,看守法师塔也是。
只有一次,他们同意了一对兄妹。
哥哥试图带时日无多的病重妹妹去圣城,拜访祭司寻求治疗希望。
他们连续来了好几天,只是由于妹妹身体虚弱,总是无法排到队伍前方。那一天,审核正好在卡在他们前一位。
“……请帮帮我吧……求您了!”
“她真的病得很重,祭司说她活不过今天……我只想再见她一面。”
旁边对话吸引了小队长的注意力。一个瘦削男人正在向牧师求情,他摘下帽子,紧张地按在胸口。那张脸早就被阳光和温度蒸红,神情看起来焦虑又疲惫。
负责审核的牧师给面前商贩的表单盖上最后一章,随即看向监管者。
后者朝希陌森这边点点头,于是,一个守卫敲响铜钟。
伴随着钟声回荡,队伍中发出一阵懊恼的叹气声———整个上午都浪费在排队上的人们不免感到恼火。
圣城是大陆的骄傲,也是他们的骄傲。
“我们需要给所有人——所有种族——维持这种标杆,在他们心中留下一片天国应有的样子。”白袍祭司说。
“别让那些危险流民的偷渡进来。”
“在你将精力花在打破城门规则的时候,还有那么多属于你和缄默骑士团要去处理的任务,越俎代庖不会让你显得有多伟大。
“好,好,我知道你没有想那么多,但你不能通过求情让我打破规则。
她二话不说,便将缄默团长拖到城门里侧。
希陌森牵着缰绳,左看右看,默默跟上去,停在两人不远处,假装自己并没在偷听谈话。
“我真希望你有一次能‘正常’地回来,”他听到施法者抱怨,“而不是在这里妨碍公务。”
他起身,写下新的句子,递到监管者面前。
「让他们进城。」
监察官不知所措,但对方看着他的眼神不容置疑。
很快,圣殿骑士写下两个词。
这次,监管法师终于反应过来,将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遍。
不愿离去的哥哥还跪在原地。希陌森看着以赛亚翻身下马,非常自然地将缰绳交到自己手中。
但希陌森不得不承认,战损和尘土只让眼前马背上的男人看起来更加威严,脸颊上未拭净的血迹为那张英俊脸庞增添几分坚毅,毫不逊色于城里那些光洁闪亮的巡逻骑士。即便作为同性,年轻人都得感慨一句缄默团长阳光般闪耀的个人魅力。
只要与那双纯澈坚定的蓝眼睛对视一眼,就仿佛就能看到那些自己未能体验过的战斗与冒险,那些穿透生死瞬间、层层堆叠沉淀的阅历。哪怕对方静静待在那里,周围人似乎就被无形力量震慑开,不约而同后退,给他留出一圈空地。
于是守卫和周围人群一样,用畏惧而敬仰的眼神看着对方,直到以赛亚团长朝他们打了一连串手语,发现从监管者到牧师,全都“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
那年轻男孩露出一副绝望表情,却迟迟不愿离开,即便妹妹努力拉着他的手,试图在事情变得更糟前让他离开。
队伍中还有其他久病寻医的人,都在围观这场对峙。一旦这对兄妹通过,对他们而言,就意味着机会。除此之外,那些需要经商养家糊口的、探望亲人的……都有了可以在正午之后进城的理由:刚才那队兄妹不是能够进城吗,我们的急事难道不是急事吗?
当时,还没成为队长的希陌森围观了整场骚乱。
两者都无聊至极。尽管教义要求他们静心慎行,对于这些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来说,明明广阔世界就在眼前,却只能天天守着一成不变的景象———这种事实在太痛苦。
那些出身高贵的少爷们,往往会获得更轻松差事。平民要荣升圣职则躲不开这段苦熬。即便如此,教会体系中诞生的平民高阶仍多于两个王国总和,毕竟,光的选择无人能阻挠。
飘来的北风与新鲜海风交汇,将大陆的动荡声音扩散到东岸:一个多月前的满月之夜,克罗埃西亚边境重城发生惨案;几天前,塔玛兰荒漠,国王的军队与半兽人部落发生冲突;北方即将落下最后一场雪,血族在斯拉沃尼亚中部遭遇人类顽强抵抗,一时间红河绕城,战局僵持;西面林带岌岌可危,精灵始终对被夺走的东岸之珠耿耿于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