幅度并不是很大,薛公子却身体一歪,直直倒进了他怀里。
自从那晚喷嚏事件後,这人身上的衣物终於没了那泯灭人性的香粉,只余淡淡幽香。他正想把人扶起来,对方就道:「你使的是归家刀,刀法大开大阖,有劈天裂地之势,却总留有一丝余地。」
乍听得此言,归子真还有些讶异,转念一想,自己姓归,使得又是大刀,随便蒙也有可能蒙到答案。
归子箴嗯了一声,不做评价。
见他这样,薛公子有些急了,「没骗你,天下大小门派,我都略有涉猎,一招一式皆能看出几分。」
「好,那你说,」归子箴有意捉弄他,故意提起,「我几下就制住你的功夫是什麽?」
也是巧了,他正打算开口,那边就忽然问道:「你去琼州做什麽?」
「喔,」他回过神来,「琼山派每年初秋,都有一试论英雄,我打算去凑个热闹。」
「那有什麽好看的,」对方哼了一声,「说是比试,不过点到为止,还得顾忌这是我二伯徒弟,他是掌门儿子,人情做满做足……论英雄?论的是谁脸皮更厚罢。」
这个名字刚一浮现,立刻被否定掉了。先别说这位长者怎麽可能做出拦路劫镖这等自降身价之事;年纪也对不上,听闻薛为己约莫四十来岁,形容枯槁,为人狠毒,手段阴险,和身旁这位薛大哥,除了姓氏之外,可以说是丝毫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归子箴瞥了一眼安分坐着的男人,无力的双腿随意搭着,背部抵着车厢,似乎在闭目养神。无端得给人一种矜贵感,这种矜贵,还需得大门大户才养得出来,他自己就是归家庄小少爷,自然更加敏锐。
难道是家道中落的公子哥?
在山庄时,他也听了不少为了秘笈或是宝物而争抢杀人,乃至灭门的案件,但都只是当作告诫,用以自省,哪想得到,现在就有当事者在他的眼前。
「我不过断了脚筋,父母却是惨死。这厮独独留我一命,并非良心发现,而是自知善恶有报,怕遭了天谴。然而这世上哪有什麽天谴?所做所为,皆在人心,皆由人意。」
归子箴放在被褥上的手忽然被拉住了,男子已经侧过身体,蜷缩着捧着他的手,「後来我费了一番功夫,终於将他抓住,带到父母墓前,生生活剐,祭奠双亲,以慰在天之灵。」
归子箴坐在床沿,手掌捧起那只苍白、泛着青筋的脚背,把裤管完全推到膝头。经久无力,与常人相比,小腿果然细的不正常。但让归子箴啧啧称奇的却是,那腿居然光滑无比,跟个剥好的笋子一般,摸上去细腻异常。
视线往下,从脚掌向上量约两寸处,果真有一道陈年旧疤,拇指按了按,立刻便摸到了断裂又癒合之处。
他抓过另一只脚,一样的伤痕,就算不懂医理,也知道早就错过了医治的时机。这几刀极深,切口整齐,并非误伤,摆明着就是要这人终身残疾。
当晚,镖车停在城外客舍。
听得他问话,对方不答,而是伸手朝他脚踝摸去。纤长的指头捏着他腿部的肌肉,一寸寸按下,来回片刻,最後停在某一处。
「早年被人挑断了脚筋,未能及时医治,至此之後便双腿无力,只能依靠外物站立。」
归子箴感激道。
为免他不识路,几个兄弟还给他画了示意图,标好位置。身上乾粮饮水皆足,加上梁人谦给的酬金,到琼州完全没有问题,只除了一点,要带着一个双腿有疾的
人赶路,没有载具,甚是不便。
「归兄弟,」
梁人谦拉了辔头,放缓速度,行至马车旁,朝西南方向一指。
「梨城往此处──」
接下来的十数日,可谓是风平浪静,多数时候,镖车走的官道,就是不得已进山路时,也无人阻拦,耳边只得虫鸣鸟叫,风吹叶落。
可把归子箴给闲坏了。
为了看守要犯,他一直留在马车中,途中队伍偶有停下小憩,来回扛人这事已经做的驾轻就熟。就是小解的时候麻烦了些,不论有无茅厕,他都得揽着对方的腰,偏过头去,全程作听雨观。
不过後头的描述,却是精辟。
比之剑矛,刀身厚重,一旦挥出,难以收力,是故归家刀法有两式,一式尽往非要害处劈砍。临阵对敌确是个死窍,因此在习武之时,他爹最常说的便是:灵活变通,方得生路。
杀人简单,留人一命却是困难。至於留不留得,能不能留,便要看当下的判断了。
「……」
对方果真不说话了,垂在两边的手指微微蜷起,勾着衣物。
不会真把人弄生气了吧……他反省了下自己,欲说些好话,身体却忽然一震,原来是马车上了个陡坡。
归子箴失笑,「你不懂功夫,这底下深深浅浅倒是懂得不少。」
听出他调笑之意,男子偏过头去,佯作不理会。
过了片刻,他又转过头来,对归子箴道:「我虽不会兵刃,却是看得懂的。」
他越想越觉得可信,联想到对方堪称儿戏的劫道,大约是娇生惯养,行事才这麽张狂──「怎麽了?」注意到他的视线,薛公子动了动维持得有些僵硬的颈子。
「没事。」
车轮嘎吱声中,他看着木盒,指尖下意识扯了扯刀把上缠着的绸布,脑中盘算着不少问题。
他哂然一笑。
「你会觉得我残暴不仁麽?」
归子箴问:「你这是如何受的伤?」
对方此刻正撑着上身,长发披散肩头,回头望向他,「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归子箴默然。
归子箴被他这样摸着,本觉得气氛有些怪异,一听他这样说,立刻道:「我看看。」
对方挪动了下左腿,他一手抓过,除去鞋袜,另一手将下摆拉上,卷起裤管。但伤在後处,正面看不到,他使劲凹了几下对方的脚腕子,最後只得道:「薛兄弟,劳烦你背过身去。」
纱罩隐藏下的面容似乎意味深长的看着他,在归子箴琢磨过来前,俐落的翻过身去,双手还抱着枕头垫在胸前。
这轮椅若是没有图纸,一般木匠还不一定有能力做出来,梁人谦一拍额头,乾脆留下一匹坐骑。
如若上了船,马就随意放进树林吃草,他们回程再稍走即可。
「你无法行走,是受了什麽伤?能治的好麽?」
他转头一瞥,刚好从小窗中看到交叠在一起的人影,顿时卡住声音。好在他也是见惯大风大浪,生生控制住表情,停顿片刻,慢慢把头扭回前方,目不斜视道:
「梨城……对,梨城走陆路,而琼州则是另一边,需得渡船。等进了城中,镖局自有接应,倒不必坚持同我们一路。」
「好,多谢梁兄。」
这人做山匪,面皮竟薄的很,也不知道忍了多久,才暗示他要小解。归子箴本来也觉得尴尬,但看着对方比他更不好意思,每回都僵硬着身体把脸埋在他怀里,自己反而觉得好笑。
同吃同住同睡,就是陌生人也亲近了起来。一次问起,男子终於松口,说自己姓薛,再问名字,却不肯说了。
归子箴回想了下,姓薛的人虽然不少见,但因为他见识有限,一时之间,也只想到名震天下的用毒圣手薛为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