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后。
偌大的机场,人流攒动。
戚哲着一袭黑色呢绒风衣伫立出站口处,抬手看了眼钟表的时间,秘书恰好到了他的面前,开了车后座的门,迎他上车。
可歌声再没响起,只有鸟类扑腾翅膀的声音环绕他。
教堂内部,有位教士站在正中间,望着圣母玛利亚,诚敬地在胸口划着十字,干燥的嘴唇无声地念着经文。
男人站在教士的身后,用冷清的声音问他唱歌的人。
酒店大堂。
经纪人阖眼靠在待客厅的沙发上,了无睡意,心烦意乱,想着刚告诉周深这件事时对方那震惊与不理解的眼神,竟是难受比歉意更多一些。
纷乱思绪中,助理忽然冲进来喊:“他出来了!”
下一刻,男人从阳台进了屋,并且把门和窗都关得严实。
不站起来还好,对方一起身,整个一篮球队的,周深不甚自在。
那人朝他走来,停驻面前,居高临下地看他。
房间太大,他望了一眼无人的客厅,环顾四周,定眼在阳台。
夜风吹动敞开的纯色窗帘,遮住了坐在藤椅上的人一半的身子。
“你……你好。”
生活的艰辛与轻松从来就不是同比例,珍惜平凡的人,总是经历了波涛汹涌后,才会这样感叹。
到的地方是另一栋酒店,不过比起自己表演之前住的那间,至少高了一个星级,但他没有心情去关心这些,侍应生带着他上了29楼,停在了一扇门前。
侍应生没有说话,只低着头,做出请他进去的手势。
他走到门口,望着一黑一白两辆车,闭了闭眼。
助理在一旁紧张地看着,把抱着的衣服都抓皱了。
经纪人坐在白色的suv里,看着他缓缓睁开眼,慢慢走向了面前的那辆车。
周深冷笑了一声。
好一个从头再来。
人生又有几个六年?在这个圈子里本就待不了长久,所以他总是说,要在还能唱的时候多唱。他总是把最完美最元气的一面放在屏幕前,可是他身上的责任太大,他那么小的身躯,怎么会没有累的时候。
小深放慢了些脚步,看着那人,心道,他真高啊。
恰巧此时,教堂里突然穿来有规律的钟声,但并不是为了报时,有串音乐轻轻得从里头飘了出来,很安静的钢琴声。
待认出这段曲是什么音乐时,小深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走进了教堂。
“你如果不去,咱们到头来所有的心血都将功亏一篑。”
周深抿嘴,暗下眼神。
“回酒店的车就在外面,白色是我们的,黑色是他的。”
他突然害怕台上的人在下一秒会破碎。
这可能就是过于珍视一件事物,所以会产生出糟糕的臆想。
尾音落地,万籁俱寂。
“等他唱完歌。”说着便离开了。
秘书望了一眼禁闭的房门,沉默地跟了上去。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盛世。
他擅作主张做了一个约定——给“神”献祭。
虽然不是直接通过他的手,但是只要达到了目的,中间的过程又有什么关系呢,就像他寻找“安心”的时间如此漫长,但在遇见的那一刻,找寻的过程又算得了什么呢?
约定日。
市郊区的私人山庄。
悠长的观景阳台边上,戚哲坐在一张藤椅上,右侧茶几上放着一张白色的专辑盘,里面的cd正在合适的设备里旋转,他手指捏着一张未封胶的照片,眼睛盯着图里的自己……旁边的男生。
蓬松的头发上撒了堆亮片,却还抵不过男生眼里折出来的光。
戚哲听见他问。
“把你手机给我吧。”
他机械地交出了自己的手机。
所以后来,每次戚哲再想起这次遇见,都觉得是上帝为他多年的虔诚等待而降下的奖励。
以及让他在最后一刻回了头,看见了他的“神”伸手抚摸玫瑰的一瞬间,就知道,自己被拯救了。
站立着听完了余下流行、摇滚、美声混合的演唱会,已是九点半,几近十点,他放在停车场的车早超了预定的时间,但他在结束的那一刻依旧跟着一些粉丝去后台送了别。
到了这一刻,他却不敢回头看。
只是把姓名印着心底。
“ 所 以我 没日没夜地想起
“ 忽然 夜一沉 ”
歌声响起,让所有呼吸瞬间一窒。
“ 盛夏 剩下一点余温 ”
戚哲等了一分钟,自觉无趣,嘲笑自己回国第一天居然没在海景房里做个水疗,而是在比自住屋还小的会场里等一个不认识的人唱歌。
他后退了一步,与此同时场内响起了钢琴声,他边往回走边确定伴奏,是他没听过的曲子,音响和各种设施实属一般,他有点着急想回住所开启从国外音乐公司定制回来的设备,找回落差。
应该是那位歌手出场了,戚哲身边的观众激动得大叫,挥动的荧光棒晃出了残影,但是他背对着舞台,看不见,也不想去看。
他小声地道了句谢,提着食物小步轻跑地离开了摊子。
想起今天做实验的时候差点被溅到了硫酸,虚惊一场后又因为背大体老师险些栽进福尔马林液罐里,一米六一,这样的身高只有承受者本人才能真正体会到,“矮”是如何影响生活。
但即使如此,小深也没有太过抱怨生活。
戚哲终是买了一张票。要说为什么,大概也是无聊吧。
他进去的时候恰好是换场,只听见粉丝震耳欲聋地喊着一个名字,他不认识。
黑暗中慢慢行走到前排,却发现第一排全坐满了,根本没有空位。
“不听后悔,哥们儿,知道这里面那人唱得多好吗?人啥都会!流行、摇滚、美声、音乐剧!”
戚哲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他:“你听过?”
那人听他说完就笑了:“您可真逗,没听见这高音吗?”
陌生人,穿着一身布料粗糙的劣质工装,手里拽着几张票。
“兄弟,演唱会第一排,半价600直接卖你。”
戚哲斜着看他一眼,不发一言。
前方不知为何多了许多人,大部分都是年轻女性,手里拿着的东西发着蓝光。
戚哲见过,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叫灯牌。
还有好几列竖立的花篮和印着陌生面孔的易拉宝,这是有人在开演唱会。
真的要放弃了吗?
不论如何,他已经回国了。
晚上他让秘书推了工作,一个人开车寻了个安静处走走。
寒冷的中央大街,两侧高耸的欧式建筑泛着金黄的哑光,凹凸不平的石块铺成的地面彰显十六世纪的复古感,远处传来礼拜堂的钟声,提醒着还在和老板“手语”中的小深,已经下午6点钟了。
他要赶着回学校,情急之下从棉服的口袋里掏出了所有的钱,用细瘦的手捧到对方面前,轻声且焦急:“……Дepжn(全部给你).”
卖货人是位比他又高又壮的成年女性,围着发黄的围裙,带着奶白色的头巾,本因为语言不通的交谈而烦躁,却因为对方此番举动而沉默了一阵,随后从那凌乱的零钱堆里抽出一张最小值的钞票,说:“xвat.”
上车后,他一直漫无目的地望着窗外,形形色色的人们无差别地划过他的瞳孔,远处是本地最出名的钟楼,撞了六下,告知匆忙的群众,已经是晚间。
却提醒着戚哲,他还没有寻到要找的人。
只凭借当初一抹进入教堂的隐约身影,除了知晓性别和瘦小,其他都恍若一场梦,无法找寻。
“amen.”教士用满是皱褶的手捂着心口,回答他,神的孩子回到了人间。
没有再追问,男人望了墙面上的圣母玛利亚一眼,转身离开。
铜钟的敲响,提醒祈祷的开始,以及,让每一位成为或即将成为信徒的人勿忘神。
可是里面却无一人,那段琴声还在响,在宽阔的空间里有种梦幻的感觉,傍晚的日光透过五颜六色的玻璃照进礼堂内,小深伴随着彩光穿过一排一排长座位,走到正中巨大的圣母玛利亚肖像画下,他抱着装满物品的牛皮纸袋,仰头望着玛利亚的脸,全身包裹在了那慈爱的目光里,感觉身体变得格外轻盈,他慢慢,虔诚地张开了口,迎合着悠幽的琴声,开始真诚地吟唱。
圣洁的歌声回荡在宽敞的教堂里,好似歌颂世间的所有,却又与尘间一切无关,是玛利亚派下自己的孩子来用歌唱净化黑暗,人们在这样的歌声里才能望见希望,获得真心的祈祷和忏悔。
可惜教堂外却只有一位孤独的观众,装着饲料的纸袋被啄破了口子而漏空了却毫不知情,在教堂响起做弥撒的钟声时,他才抬起了长久垂着的眸,去捕捉歌声的来处。
周深微微转头,避开他的视线。
没想对方忽然蹲下身,单膝跪地,捧起他的一只手,满目虔诚地他的手背上落下一吻。
“六年,找到你了。”
周深离人大概有五米,声音也不大,对方久久没做回应,他以为男人没听见。
就在他还想张口的时候,那人回头了。
凌厉的棱角划过夜色印进他的瞳孔,一双色如墨的眼睛透着危险和……莫名的欲望,外头的凉风吹进房内,钻进周深的袖管,冷得他打了个颤。
周深看他一眼,皱了皱眉,抬手敲了敲房门。
几乎是瞬间,房门就被打开了,但周深却没见到有人来开门,他疑惑地望向侍应生,对方告诉他,这里一切设施都是智能的,让他尽管进去就行。侍应生摆明了不想跟他有任何接触。
他犹豫地站在门口,迟迟踏不出一步,他眉头紧蹙,闭眼调息,随即深呼吸,推开门,走了进去。
雨水打在黝黑的车身上,银色的窗框透出冷光,车里的司机迅速下车,打了一把黑伞,稳稳罩在周深头顶,一手尊敬地打开车门,请人上了车。
经纪人透过沾满水滴流痕的透明玻璃,望着那辆黑车平缓地起步,逐渐消失在视线,被打湿了头发的助理上了车,呜咽着:“他……他没拿衣服。”
“嗯。”经纪人把头撞在车座靠枕上,闭上眼,“我们去那等。”
再来一个这样的六年,他……真的有那么强大吗?
也是万万没想到这种事情居然会落在他的头上,身高、相貌,在圈内都不算顶尖的,为什么那个人唯独执着于他,实在想不明白。
大概这世界就是那么无理,就像他的声音,也是给的如此毫无道理。
攥成拳头的手因为太用力,关节泛了白。
经纪人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肩膀:“我知道你难做,不过,如果你真的坚决不能接受,最后公司就算被迫完蛋,我也愿意跟你一起从头再来。”说完,经纪人盯着他不发一言的脸看了会儿,叹了口气,离开了。
从头再来。
随即掌声雷动,彩灯亮起。
周深用手扇着有些发热的脸,微微嘟嘴呼着气,快步往后台走去,身后助理抵了打开盖的水杯过去,他接过喝了一口就还了回去,进了休息室,发现经纪人在。
他停下脚步,一顿,转身就要走。
能够处处歌舞升平的城市,一定不会死太多人。从解决温饱到寻找信仰,如今很少的人能清楚体验其中过程。所以哪怕在听一首音乐的时候,他们的心也无法安静三分钟。
虚荣和繁华铺满脚面,纯粹的事物稀缺得可怜,却不是因为抢夺,而是因为浪费。
戚哲望着科技感十足的舞台,于上的人一身纯白,像卷起来的白纸,薄弱地站立着。可他的声音响彻在空旷的会场内,无形的波纹推开周围的喧嚣,有着击溃虚伪的力量。
大型晚会的现场,人潮汹涌。
为庆祝一场虚拟的节日,人类总是喜欢开展些自娱自乐的活动来狂欢。
参演嘉宾都在后台的休息室,戚哲站在一间房门口前,盯着贴纸上的名字不发一言,身旁秘书见他久久不入,伸手想帮他敲响门板,却被他一手拽住。
戚哲闭上眼,享受着音乐的熏陶,手指摩挲着照片的表面。忽然听见脚步声,他皱起了眉。
“先生,已经约好。”那人没有进门,只是在外头对着敞开的房间里说话。
话落,他舒展眉头,低声应了句。
虽然他羡慕所有比他高的人,羡慕所有声音比他低的人,羡慕那些可以勇敢追求梦想的,羡慕……做到每天都能开心的人,倒霉的时候,连鞋带也要绊你一脚
路过中央大街的中心广场,他习惯性地往教堂前的空地上看,那些灰白的鸽子非常喜欢在那儿获得免费的面包屑,每天都有不同的人在那和它们嬉戏,大部分时候是位白胡子老头。
今天却是一位年轻的高大男性,暗格围巾圈住了半张脸,侧着头喂着肩膀上的一只白鸽,其余的都围在他的脚边,咕咕声断断续续。
歌手拿着手机想举起,却发现无法把对方照进框里。
“你好高啊。”歌手把自己内心想法说了出来,向后仰着头对他笑。
戚哲眼神一暗,接过手机举高,按下了拍照键。
他挺拔的身高在人群里格格不入,一张冷峻的脸和不凡的气势更是被人误认作是歌手的朋友,以至于他往前走的时候,竟没有人拦他。
恰好有人结束合照,歌手一双比星还亮的眼睛转了一圈,看见了他。
“你也要合照吗?”
想起你 ”
有时候,真实比梦幻更梦幻。
大概这就是命运吧。
声音回荡在广旷的场馆内,仿佛从天花板倾泻而下,压得人无法喘气。
“ 你给我不痊愈的伤
还要我用余生报偿 ”
还有十米就能出去。
九米,
八米……
果然,被骗了。
虽然早就料到,但还是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他往前走,到快接近过道口处站立的保安时停驻,保安似乎很专心,完全没有回头检查情况的意向,自然也没看到有无票人士混进场内。
话落,他看见戚哲的脸色一凝,意识到说错话了,赶忙补上:“啊这,不是,进去才能听得更清楚,外头听得模糊。”
确实。从刚才开始就听见了歌声,但因为风声和嘈杂的人声,戚哲无意去感受别的声音,但被这倒爷一提醒,他才恍然发觉,有人在唱歌。
真的很模糊,但可以辨别出,音色很好。
那人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弱了些声音:“580也行……”其实他刚刚卖了两张300的,因为演唱会快结束了。
戚哲当然没那么蠢,收回目光直接走开。
却被人赖着不放。
正对着他有个女生举着一张海报在拍照,上面印有一个模样很幼轻的男孩,长相没什么惊艳感,但笑起来露出的一口小白牙,给人第一眼就非常干净。
不过戚哲没看太多眼,转身准备离开。
却在抬脚的时候被人拦住。
国内天气热得早,戚哲换了一身轻装,踩着运动鞋绕着他也不知道是什么的地方散步。
城市靠海,少不了总是有风吹人,特别入了夜,更是乱窜。
可走了一段,却突然少了许多风。
这句小深听懂了。
他之前给的钱太面值大了,对方找不开。
多么简单的一件事情,却纠缠了二十多分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