孜特克顿了顿,他想徐羡骋既然能找到自己,自然也能打听到这些事情,所以并不惊讶。
“早就好了。”孜特克淡淡道。
徐羡骋望见孜特克这一副不想和自己有过多交流的模样,表情僵了僵,接着他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叔叔,我知道你不信我,可这已经三年了,我早就知错了……我那时候太小了,不懂叔叔的心,从前我只知道叔叔做农奴的时候吃了很多苦,但不知道叔叔心里的难过,我现在都知道了,只恨不能补偿叔叔……”
曾经徐羡骋的脸上还带着些少年原有的圆润,而现在,已经褪去过去的青涩,下颌勾勒出棱角分明的轮廓,高大俊美的青年眉眼弯弯,极是温柔,仿佛将过去的锋芒和戾气都隐匿了似的,浑身散发着一种内敛的气息。
孜特克有些恍惚。
“叔叔……”徐羡骋上前,握上了孜特克的手,孜特克没挣掉,“我很想你……我小时候不懂事,做了很多错事……”青年眼波中有悔意和愧疚,“我很后悔,让你伤心了,我之前去找你,想和你道歉……”
“有事不能在外头讲么?”孜特克望着中帐,不愿进去。
徐羡骋顿了顿,笑道,“我想和叔叔单独叙叙旧,作什么这么防着我?”他软下声道,眉眼乖顺,“叔叔,这些年,我一直很想你。”
孜特克没搭腔。
徐羡骋望向孜特克,眼里满是怀念和痴迷,他轻轻道,“叔叔,上马吧。”
孜特克不吭声,闷着头往前走——这儿没有给他的马,他是宁死也不会在这么多人面前和徐羡骋骑一匹马的。
徐羡骋见他不坐,也下来陪着他走。
“我猜,叔叔同我一样,心里定是恨透了这些,”徐羡骋道,“我想要叔叔留下来,当年高祖便希望废黜蓄奴,只是后人为私利倒行逆施,”徐羡骋咬着牙道,“我便要做那个拨乱反正之人。”
孜特克神情犹豫而震撼,“你……”这般言论过于惊世骇俗,他从未有想过这样的法子。
孜特克一阵烦躁,徐羡骋这话颇有些猫哭耗子假慈悲的感觉,“你不懂,你现在也不懂。”
徐羡骋忙道,“……我从前确实混蛋,我刺字是因为当时愚蠢,以为能栓住叔叔,我当时以为,待我和那些达官显贵平起平坐之时,便可以做到像他们一般,将谁都踩在脚下,罔顾所有人的意愿。可我做不到,我天生和他们不是一路人,我忘不掉过去的日子,忘不掉那些同叔叔一般的人……”他停了停,“叔叔,待我攻下都护府,我便会废了奴隶这一规矩,从那时后,便再没有这个东西了。”
孜特克愣了许久,“你说什么?”
孜特克道,“不用你担心,我很好。”
孜特克心头哀戚,说不出心里什么感受,他确实是因为奴字刺青难以释怀,又因为之后徐羡骋的一系列出格之事而心生凉意。但今日听到对方的道歉,他的嘴里经不住泛起苦味,直达心里。是啊,他想,徐羡骋前几年就是个小孩子,不太懂事,又一直是那种耍赖打滚的脾气,孜特克心里早该知道,不是么。
他觉得释怀了些许,并不是他原谅了徐羡骋,因为他知道自己对徐羡骋也很残忍,要真的这么算起来,两个人之间是一笔烂账,谁也算不清楚。
孜特克没有想过自己会再一次见到徐羡骋。
距他们上次分别,已过了三年。
这些年发生了很多事,比如说蚩人公然反水,与额尔齐玛几番争夺都护府,恪善几经易手,被不同阵营反复审判除奸,惊扰百姓无数,灾民遍地。
孜特克本来就很不愿意去想过去的事情,徐羡骋哪壶不提开哪壶,“不要再提这事了。”
徐羡骋望着他,眼神哀怨,“叔叔,我那时候还小,我蠢极了,若是再来一次,我一定不会那么做的。”
孜特克抬脚准备往外走,被徐羡骋拉住了袖子,“叔叔,你留下来吧。”徐羡骋知道此时的孜特克心里定是对这话嗤之以鼻,“叔叔,我想补偿你……你在外头漂泊流浪的,刚刚若不是我找到了叔叔,真担心叔叔出事,外头蚩人和兀人还打了起来,到处没个安生,我担心你……”
徐羡骋想起从前他循着迹象去找孜特克,在某地听说有个外貌很像孜特克的男人,被发现是奴隶,被打断了一条腿,瘸着腿逃走了。当地人笑嘻嘻的,只当是个稀罕事,用那臭瘸子代指孜特克,徐羡骋知道后,大哭了一场。
直到现在,一想起这事,都让徐羡骋心头酸涩难忍,几欲落泪。
“叔叔的腿能给我看看么?”徐羡骋道,“我想看看叔叔之前受的伤……”
他进了帐,徐羡骋给他搬了把椅子,孜特克站着没坐。
徐羡骋也不觉得尴尬,表情依旧温柔。
孜特克望着徐羡骋,他一路上没有机会这样观察这样的徐羡骋,他恍惚了一会儿,想,这个孩子真的是长大了。
孜特克跟着徐羡骋一行人来到了城外的帐营。
这只不过是一个小城池,有额尔齐玛的残部在此负隅顽抗,军队只能在城外驻扎。
孜特克被带向中帐,他本以为不会有人认识自己的,但三年的时间并不能改变很多,一路上有些人似乎还是认出了他,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的,隔着很远都能听见窃窃私语声。
徐羡骋道,“叔叔,我做了很久了,这些年狄恰富户的土地大多已经充了公,城内也没有什么奴隶不奴隶的了。”他短短几句话,便概述了过往血腥的三年,在这样蓄奴已久的西域,做出这样的事,必会遭到极其剧烈的反扑,一切都让孜特克难以想象,“所以这几年,我在狄恰整治,腾不出手与李琚争夺地盘。”
“叔叔……”徐羡骋道,“你留下来罢,叔叔,比起在外头颠沛流离,不如留下来,狄恰现在已经大稳,待我攻下更多的地方,便要将这一套推行。”
孜特克眼神震动,他从小便知道奴便是奴,最多是废除奴籍,从未想到有这样废除规矩一说。
徐羡骋望着他的神情,知道孜特克内心受到触动,于是乘胜追击道,“叔叔,这两年,我去了很多地方,我看了好些乡下农奴的日子,痛心极了,叔叔……从前我以为所有奴籍都是官奴那样的,想不到农奴更……”
虽然同为奴籍,但农奴多分布于穷乡僻壤,又多为羌人兀人,汉话说得不好,就算去官府也怯场,申冤无门,自然是被往死里折磨;官奴身上刺了字,只有达官显贵可蓄,虽说这帮官僚大多虚伪,并不比羌兀人好上多少,但若是弄死官奴,一是名头不好听,二是还要赔钱,可能还要被参上个不仁的罪名,有这一层限制在,不至于让官奴落得个凄惨而死的地步。
——当然,一个是忍受屈辱地苟活,一个是因百般折磨而短折,二者没有什么孰高孰低。
而狄恰这方几年都没发生什么战事,听说这两年风调雨顺,一直有农奴贫民逃往狄恰。但可能是有坐山观虎斗之意,对额尔齐玛和蚩人一直按兵不动。
而孜特克这边,这几年,说过得好,也不算好,他一直是风餐露宿的,他做过苦力、车夫、在驿站打过杂。他从不在一个地方呆久,也确实呆不久。耳后的刺青有几次被人发现了,因此吃了很多苦头,添了很多新旧伤疤;他确实见识了很多地方、很多事情,想了很多事儿。孜特克觉得自己的心境与从前不一样了,释怀了亦或者看开了很多事情。
只是当他再次见到徐羡骋,将孜特克自以为的一切都击了个粉碎。他本以为自己忘记了,但再次见到徐羡骋,二人之间相处的记忆又回到了他的眼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