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三知瞥着他道:“这些东西定然是在此守着什么东西,他们同外头那些闻着活物便要斩杀的可不一样,他们更无智,也更凶暴。”
高平安慰了下小东西,他道:“放心,除非我们触碰到了什么禁忌,它们不会醒过来的。”
孔希一点也没被安慰到,他深知凭着公子和羽皇的能耐,他们一定最后会碰触到那所谓的“禁忌”,到时候……
凤三知哼笑了一声:“天谴?前朝皇族何等得天地宠爱,天怎么会谴到他们身上去。”
高平摸了摸鼻子道:“那可真是太不公平了。”
矜矜业业当帝皇的被逼死,酒肉百姓的东西得人宠爱,天地怕是瞎了。
只此刻它合拢地垂落在那一杆竹木上,高平围着这面旗帜看了很久,然后他顿了顿,他同凤三知道:“不简单,真不简单。”
凤三知眯着眼睛望向更前方,他道:“前面。”
高平回头看向街道的正前方,隐隐约约的火光里,他看到了一些熟悉的东西,高平同凤三知对视了一眼,他笑道:“那河里死去的鬼,那岸上堆起来的尸如若是当时逃出城的百姓,那么总也有来不及逃出去的人。”
他的手掌是温热的。
他慢慢睁开了眼睛,一片光辉白色褪去之后,铺陈在他眼前是一副画卷般的场景。
悠悠垂柳,街家酒肆,举着风筝的小童子跑过三跨小桥,不知名的浅粉色花枝从院头探出,垂得极低,高平只需要一抬头便能叫那花瓣落到他的额头。
这是春浓时的城间景象。
“你,来,了。”
男人的手触摸到了高平垂落的手指,冷冰冰的触感宛如在触摸一块坚硬的冰,然而便是被男人抓住手指的那一刻,高平在男人那双无情无欲的眼睛里看到了亿万星河。
在最深沉的黑暗处幻化出的星辰化作流星坠落他的衣衫。
高平从踏上城内大道的第一步就知道,它还活着,甚至是生机勃勃地活着。
它们并不破败。
五丈一盏的油灯里依旧有能点燃的灯芯油盏。
是的,高平看到这个人睁开了眼睛,在这十八颗少女头颅之上,这个白发白衣白眸的男人冲他伸出了手。
他容色如山巅的雪,无情无欲一双眼眸,他朝着高平举起了他的手。
然后高平发现自己不受控制了,他发觉自己正慢慢靠近他,他想要后退说话,可是浑身完全不能自主,甚至于他的眼珠子都不能偏移分毫,他只能直直地望着这个躺于这邪恶棺椁中的男人慢慢触碰到了他的衣衫。
高平看了一眼,并未发现什么异状,正待要细问,那头凤三知也慢慢起身,凝起了眉宇望向那一座半坍的阁楼。
然后,高平听到了身侧孔希带着细细颤抖的嗓音,他说:“公、公子,那里有个巨大的棺材。”
巨大藤枝之下,半塌的阁楼底,高平直到走到那座阁楼前才看到了这具所谓的,巨大的棺材。
“有趣了。”高平轻笑着说了一句。
外城枯死的植物,和这新枝绿叶。
三人循着这藤蔓一路往内城走,藤枝随着他们越发靠近内城而越发粗壮,从刚发现的时刻宛如人指粗细的大小一直到他们停住脚步,高平探过身体,望了望这应是城中央的地方,这里的藤蔓已经粗壮堪比人的腰肢,而这些藤蔓仅仅是露出在地面之上的,那巨大的坑中心,那些交缠起来的藤蔓粗壮得堪比千百年的树干。
油灯下,收回火把的高挑男人侧眸回望他,在这一座寂静无声的城里,他望向高平的眼神并不包含任何的多余的情绪。
凤三知自来不喜谢言之。
他自来知道这就是个伪君子。
可是高平和凤三知毫无所觉般在这一座城里继续探寻。
高平说:“望阙城内必然会有望阙阁,望阙阁内有三百三十八首诗,分别由十八位先贤所提,十八位先贤,十七位不曾留下姓名,唯一一个留下姓名的则所有的诗都失传了,连谢……今上帝君曾为此扼腕。”
凤三知道:“谢言之。”
人烟死寂的一座城池应该是什么模样?
谢言之踏遍九州十三城,高平曾在他的口中听到过这样的城。
这样的城里只有风声和漫长的野草,它们破败,从荒废的城墙开始,到镇头上那些腐烂破朽的木头屋子,它们也生机勃勃,从城中盘墙而生的大树到不惊人声的鸟雀。
孔希望了望这一眼看不到头的妖魔,觉得嘴巴有点苦。
城中的树木花草已经全部死去了,城中也听不到一丝除了他们三人以外活物的声音。
三人错开那些妖魔,另寻了一条路走向城中央,然则无论是大道还是小路都能看到站着或是趴着的人形土俑,孔希的嘴巴越发苦了。
孔希小心翼翼地喘着气,他扯了扯高平的袖子:“公子,先前在那边,傅小小碰了下他们,他们便都活了,这些可也是如此?”
不待高平回答,凤三知先笑了起来。
孔希疑惑地看向凤三知,凤三知伸出脚,一脚踢翻了那个泥人,唬得孔希整个人愣了一愣。
三人慢慢走近,然后便看得清清楚楚。
凤三知难得叹了一口气,他道:“封魂术不算难,可是要给那么多的人做封魂术,那便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高平看着这些塞满了整个街道的已经化作魔物的人形土俑,他那颗帝皇心微微一动,他道:“一城百姓作祭,死后还被化作了魔物,是个什么东西能叫前朝皇室如此大动干戈?不怕遭天谴么?”
它们甚至并不脏乱。
从城门口借着细微火光看去,街道房屋鳞次栉比,高平甚至还在一处酒肆门口看到了尚未褪尽颜色的一帆旗帜。
那应是大红色作底,浓墨色绘字,金线悬起流苏,迎风招展的时候想必也能招揽到老客回头喝他个三碗。
然后高平察觉到了自己的手掌心,他缓缓低下头,看到了自己的五指正紧握了一双漂亮的属于男人的手。
高平不动声色地顺着这只手往上看去,然后,他的瞳孔便一缩。
男人身材修长,穿了一袭浅色道袍,头发束起,戴了银制道冠,两根银色飘帛自银冠两头垂落至男人肩头,男人正侧着头同店家说话,侧脸是利落削瘦的线条。
星辉融化于他的指尖。
白发被浓郁的黑色染作黑色,瞳孔被点染了色彩光泽,他的嘴中吐出含着的日月。
而高平仿若在这一瞬时踏过千山,穿过万里,从山河之巅坠落湖泊,最后回神的时候,在一片眩晕之中,他看到了自己身着深紫色的一袭锦缎衣裳,耳边吵杂的车马声瞬间袭入了大脑,让强大如他的神魂都被震裂出了一丝剧痛。
男人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指尖触摸到了高平的衣摆,他的口中似是吐出了一声气息,那仿若是一声叹息,便如已等待了千年一般,他在这漫长孤寂的时光尽头终于等来了他所要等的那个人,于是他发出了一声叹息。
高平浑身僵硬不能动,他只能看着那个男人张开嘴,那毫无血色的唇瓣中间是浅粉色的舌头,他舌尖卷过上颚,他太久不曾说话了,他说得极慢,可是一字一句说的那么清晰。
他说的是:
孔希说的不错,这的确是遵循礼制所造的棺材模样。
只是它的棺材底步累跌了十八颗头颅,十八颗头颅未曾腐烂,依旧是少女微闭双眼的模样,理应是棺木的两侧是由隐隐浮动着的腥红色液体所围绕,那仿若活水一样的液体不需凑近便能叫人闻到它的腥臭味,这是人血的味道。
而当高平看清这可怖棺木里所躺的人的时候,他整个神魂已为他的双眸所慑。
然而当高平正在低头望着那自望阙城地底生出来的巨型藤蔓的时候,一直默默无声的孔希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
高平回头,疑惑似地嗯了一声。
孔希手指指向正南方,那一处正堪堪被藤蔓绞去了一半屋子的高大阁楼。
然而此时此刻,他望着装在这具少年躯壳里的高平,忽然便心平气和了。
他们走过了小半座城,连个高楼的影子都没有看到,然则等到往城中心走去的时候,他们看到了一样在城外一直不曾看到的东西——树藤。
高平慢悠悠蹲下身体,火把将这一株藤蔓照得清楚,他们甚至能看清这一株藤蔓上的树叶还是新发的嫩绿色。
高平举起火把低头端详地上的石头。
凤三知望了望高平,然后又踮起脚尖,点亮了街头另一盏油灯。
一座城池已叫他们陆陆续续点亮了一角。
它们被废弃了,从而也被其他捡拾,城池不会死。
谢言之同坐于他膝盖上的少年说:“殿下,你需知,天下城池不会死。”
这座城也并不曾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