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眠雨赶紧在包里面翻,可卫生巾装得实在太靠下,掏出来的时候带乱了里面叠好的换洗衣物。路眠雨又不厌其烦地把所有东西一件件腾出来重新收拾。
他愿意永远这样无休止地收拾下去,时间不要再过去。
当包重新装好,拉链拉上的那一瞬间,路眠雨崩溃了一样趴在包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对,书装上!那本从仓库取回来的书。那是三号姜儿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央求自己把仓库里那本还没看完的书带来。可书来了,三号姜儿却再也不回来了。当时怎么也没想到,那是黎姜在清醒状态下、在离开自己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离别起于最微末之处。什么时候黄的秋日的第一片叶子,没人知道啊。
对对对,还有卫生巾!千万不能忘了。大夫说头几个月由于激素水平不稳定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面会忽然流点血。黎姜到时候一定是不好意思说的,他最要面子了。要给他放在包的最下面,让别人看到了他非得臊死不可。
放下笔。路眠雨站起身,忽然发现这偌大的客厅里只有他和他的影子相互凭吊。
他走出了角落的灯影,彻底隐入黑暗,这样就好了,什么都没有了。
凌晨四点。夜安静得出奇。路眠雨开始为黎姜收拾行李。
呵,倒也不是,路眠雨苦笑。精神科是真心接纳了他。一个善良的诚恳的人,被这乱七八糟的世界硬生生揉搓成了个“不正常“的人。不正常的究竟是他还是这世界呢。
食物过敏史……没什么的,黎姜皮实,不挑拣,好养活。但其实他也有爱吃的和不爱吃的,只不过他清醒的时候从来不表达就是了。说怕麻烦,说白了就是怕麻烦别人。要不就把黎姜不爱吃的东西写上去?这样给他配餐的时候就都是他爱吃的了。
不不不,路眠雨赶紧划掉那才写了的半个字。不行,营养不均衡了缺乏维生素蛋白质了怎么办。不行不行,健康比口感重要。
时间就这么两点三点四点地走。最后的这两个小时,路眠雨就是在一遍遍看表中度过的。他终于明白了一个词,惶惶不可终日。
倘若生命只剩下可知的这两个小时,你会做些什么?这平时听上去很久很长的时间,其实也无非就是在无尽的犹豫徘徊和恐惧中度过,直到燃烧尽最后一缕心绪,赶在死期之前先行灭亡。
这就是路眠雨现在的状态。他一辈子打过多少次不要命的架,做过多少二百五的事儿,明知可能是有去无回,他也没有一次感知到过对于消散的恐惧。唯独这次,他真真实实感觉到了死亡的逼近。
中午他们一起吃了饭。清炒荷兰豆。皮蛋瘦肉粥。红烧带鱼。黎姜给自己盛了满满一大碗米饭,但只吃了表面上的一层,他啃了不少带鱼,汤汁把米饭弄得黏糊糊的,他自己嫌弃地看了一眼,还撇着嘴拉长音说了声“咦“。
路眠雨就知道是这个结果,他的碗空着,一粒米都没有,就等着给黎姜打扫战场呢。
“这个好吃,下次咱们还吃。“ 黎姜举着带鱼冲着路眠雨眨眼睛。
黎姜还是没有清醒过来。姜四同学从一早起床就迷上了路眠雨书柜里的一本书。
那是路眠雨买给自己的。有一次他接待了一个阿拉伯外商,那人除了阿拉伯语外一个字儿的其他语种都不讲,翻译忽然拉肚子无法陪饭,路眠雨就只好硬着头皮自己上阵。想问人家吃不吃披萨,就画了个方的披萨盒子,里面放个圆的披萨。那人盯着图片看了半天,拍拍脑袋顿悟了似的意味深长地笑,然后从包里掏出了一枚避孕套。
“这有啥好看?” 路眠雨凑过来跟着黎姜一起看。小汽车、苹果、桌子……
周六晚十点半。黎姜已经睡了。路眠雨就那么呆呆地坐在床边的地板上,在黑暗中看着黎姜的每一根头发丝,每一缕呼吸出的空气。
就这样一口气到了夜里一点。
还有很多事要做,还有很多事要做。他一遍遍对自己重复,强迫自己站起来。离别是一把快刀,而等待离别时的煎熬就是剜肉剔骨的小刀,时钟一秒秒走,一寸寸在身上凌迟。只有做点什么,他才能不垮掉。
上一次这么哭,还是小学二年级的时候他妈非要逼他吃鲍鱼燕窝馅儿的饺子。
爱多了就厌弃,爱走了就贫瘠。活了这么大,还是没学会怎么对待爱、怎么对待自己心里的那份爱。
周日。路眠雨拉开窗帘看到第一缕阳光时,仿佛看到了时间的尽头。白骨一般的惨白。
路眠雨把卫生巾使劲儿往底下塞,往叠好的衣服里藏。就像藏起自己做过的那些不堪的罪恶。
可当他拉上包站起身的时候又觉得不行。塞到最底下了黎姜找不到怎么办。万一没及时拿出来弄到裤子上床单上了得让他多难堪啊。
要放到最上面,但要是侧面。他一打开就能瞟到但别人打眼一瞧是瞧不真切的地方。这样他一旦发现了就会自己塞进个保险隐蔽的地方,自己也会记得塞在哪里,用的时候更方便。
洗好了的衣物,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多带几套总好过没得换。零食不让带,床单被罩是医院统一的也不用带,那还要什么呢?黎姜过得很简单,洗澡的时候从头发到脸到身上就是一块香皂加一条毛巾。只要浴室里的瓶瓶罐罐超过两个他就要大喊到底哪个才能用。
“用个毛啊一瓶是刷厕所的一瓶是洗衣服的,香皂在洗手池上!“ 路眠雨那次还隔着厕所门偷笑。这点黎姜和他倒是一模一样。以后家里可省了钱了。
哎,哪里还有家啊。那时候眼前的事也瞬间就成了现在记忆中的往事。往后退回不到曾经,往前走没有个去处。世界就要空了。
……有无攻击行为?没有了当然没有。姜儿从来不攻击别人。
好像也不是。曾经的一号姜儿还是很爱攻击人的,起码攻击自己的时候武力值很强。路眠雨想到就一阵咧嘴傻笑。
虽然表格上已经印有院方的郑重承诺,保证不会对患者进行任何虐待或人身伤害,但路眠雨还是很认真地在那一栏填写上:没有攻击行为,也请不要攻击他。他有时候比较倔,但多说几次,讲讲道理,他总是会听的。
“好,还吃带鱼。“ 路眠雨端起碗挡住脸一个劲儿往嘴里扒米饭。
还吃带鱼,姜儿,我没骗你,你肯定还能吃到的,只不过不是跟我了。路眠雨的眼泪全都流进了碗里。都他妈的整成泡饭了。
午饭后黎姜睡了一个多小时,醒了之后不声不响还是趴在床头看简笔画书。
“没有人。” 黎姜沉浸在书里,不设防地回答了路眠雨。
姜儿是那么抵触这个有人的世界啊。
路眠雨摸了摸黎姜的脑袋。快过去了,小可怜,治好了病很快就不害怕了。
路眠雨悄悄从外面关上卧室的门,打开客厅角落的一盏小灯,趴在茶几上把黎姜的信息认认真真填写进那张入院者表格中。
姓名、身高、体重……哎,三个月前在夜市抓到黎姜那会儿他还挺壮实的呢。当时被自己手下的俩小混混下黑手一闷棍给人家干倒了,单就把他挪进车里这一项活动就煞费体力。可这三个月的时间黎姜瘦了能有十几斤,这会儿抱起他小跑都是轻轻松松。在自己身边三个月,把人家搞成了什么样子。
住址、紧急联系人电话……那肯定填自己啊。或许等黎姜情况好转了就不想再见到自己、听到关于自己的消息了。但还能填谁呢?想一想黎姜这二三十年的人生,好像谁都没有真心接纳过他。包括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