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远麟弯着腰听,听出不对劲来:“不是人都清出来了吗?”
杨定辉把赵忠乾的手一拨,离他两步远表示自己的无奈:“别吓我徒弟。”
高远麟点点头。
穿戴整齐的高远麟连忙出了门,在楼下和杨师傅、赵叔汇合后,就往村里去了。
赵叔一路上又开始碎碎念。
“要不说公司黑心呢,二号都出过事儿了还要重开,这都死了人的地方,找个婆子作法就能干净吗?”
厕所里传来声音:“床的下面,穿走吧。”
高远麟跪在地上看了看床底,发现了目标,左手撑在他床铺上准备去摸,却摸到湿湿润润的触感,下意识掀开被子一看,床单上糊着一大团黑色痕迹,不规则的边缘丝毫不像是人躺过的,反倒是随意放了一大袋脏东西上去留下的污渍,中心处黑得像打翻了油漆,鼻间嗅到的是霉味和难以言喻的檀木味。
高远麟吓了一跳,眨巴眨巴眼,确认自己没眼花后,愣住了。
姜行钊掀开被子坐起来,闻言笑看着高远麟:“你的体质很吸引这种生物哦。”
高远麟觉得他说话怪怪的,一时没接上话。
姜行钊下床走过来,蹲在旁边,看了看他大腿上的痕迹,抬头和他对视,伸出红艳艳的舌头,“涂点口水。”
“小高,听叔的,别跟着他们干了,啊?这活儿晦气的很,你看他们都……要不我给你介绍个活儿……”几个大叔苦口婆心的,在他耳边悄悄说话。
姑妈抱着孩子走过来,冷眼看着,“少说两句,蒋叔听着呢。”
男人们脸上露出尴尬又不服气的神色,咕哝几句,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喝酒上。
等女人被抬出来,葬礼快到尾声了。一只安安静静的戴着白花的公鸡被夹着双翅带到墓前,村长接过刀,老得皱皮的手微微颤抖着,握住刀把后,却干脆利落地割开了鸡脖子。
高远麟站的远,捂住了小孩的眼睛,只看见一泼血水落入黄土,落在棺木上,冒着热气。
鸡一声都没叫,只扑腾了两下,就断了气。
高远麟点点头,安静地坐在一旁等着移灵。灵堂里弥漫着一股木头发霉的气味,不算难闻,村里人小声的交谈着,像是一把小刷子在耳朵里扫来扫去,时不时有些视线聚在高远麟身上,还有些闲言碎语。
时刻到了,赵叔和杨师傅进来,手上擦了粉,加上几个壮年的男人,几个人蹲下把着四个角,都咬着牙一用劲儿,将这口崭新的黑木棺材抬了起来。蒋叔的女人挺漂亮的,还没生过孩子,红着眼睛走在旁边,手里抱着遗像。
一出门,吹拉打鼓的人就跟了上来,高远麟和蒋叔关系不远不近,但也是亲戚,排在队伍的稍后面,拿着把干草,走两步,垫在膝盖底下跪一下。
墓穴已经打好了,人也整理的干干净净的,躺在灵堂里。
村里的妇人给刚来的三人套上白袖套,赵叔和杨师傅要抬棺,外面套了一件蓑衣一样的白麻布,头上也戴了白色三角帽。
给高远麟用红线捆住白袖套的是个他认识的姑妈,因为家里困难,姑妈老得很快。
村口落了些干草,站着几个人,村长蹲在石头边抽旱烟,拖鞋上露出的五个脚趾头缝里全是黑泥巴。
“二叔!”赵忠乾喊叔,高远麟就喊了声爷。
高远麟记忆中回过几次村,但是都没有见到村长,村长比印象中老了许多了,高远麟记得自己走之前村长还是个爱干净又体面的中年男人。
高远麟伸了个懒腰,慢慢活动了几下四肢,掀开被子打算下床,阳光透过木框框住的玻璃,聚集的光线落在他的身上,将零零散散的红斑照得格外显眼,花生大小,点缀在他不见光的大腿上,像是被人打了一样。
高远麟停下动作,坐在床上疑惑地拉开短裤往里面看,红斑像蔓延的血线,居然一直延伸到大腿根,内侧白白的腿肉上的红点像是红梅般,边缘泛出淡淡红色,中心艳如血。
高远麟忍不住挠了挠,挠出几条红痕。这些痕迹并不痒,高远麟以为自己皮太厚没感觉。
赵忠乾揽着他脖子的手往他脑袋上一敲:“小高你不信你赵叔?那尸体没人知道是谁,矿长就下去看了,我亲眼看见矿长带人开着钻机碾过去……”
杨定辉忽然开口:“赵忠乾。”
赵叔缩回手,不再说这件事,一时三人间弥漫着各有心思的沉默。
高远麟有些心不在焉,想着早上的事情,问了句:“作法?”
杨定辉接过话头:“昨儿大白天找了个法师请走冤魂,完了当天中午就开了矿道。”
赵叔把两个人拉到自己身边,边走边神神秘秘地说:“昨天底下挖出具尸体,烂得只剩半边了,那气味能把人臭撅过去。”
这张床惨得像是从煤矿里出来没洗澡的工人睡过的一样。
听到身后水声停了,不知道为什么,他赶紧把被子盖回去,低头假装忙着找鞋。
姜行钊的声音慢慢靠近:“我等你,早点回来。”
高远麟一下被他嘴里的红色晃了一下,等他反应过来,姜行钊哼着歌刷牙去了。
高远麟把他那套还算正式的黑色的确良套装穿上了,偏军装的款式让他看起来精神不少,尤其是身材好,撑得起正装,比一般人穿还要好看几分。
高远麟没有皮鞋,姜行钊倒是为了好看买了一双,记得俩人鞋码差不多大,高远麟一边整理衣服一边问:“小姜,借一下你那双皮鞋。”
高远麟好不容易回来,又成年了,自然就被大家盯上,带着好奇和些许恶意的调侃,被人一杯杯地劝着喝酒。热辣的当地烈酒下肚,高远麟整个喉咙都是烧着的,在这个劲头下,高远麟品出满腔畅快,主动喝了起来,眼睛都喝红了。
这几天心里那些说不出来的压抑被酒给冲淡了,高远麟不一会儿就晕头转向了。
这是因为蒋叔干挖煤,坏了村里的信仰,不冲冲晦气不让入土。
接下来按村里的习俗就是吃席,席上高远麟被人围着问起话来,仿佛经过一次葬礼,他和村民间的隔膜被捅破了,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融入了乌舍镇。
一个人伸手锤了锤他的胳膊,“真壮。”
太阳渐渐毒辣起来,走了几十米,高远麟被晒出了汗,耳边全是唢呐凄惨又嘹亮的声音,还有小孩子叽叽喳喳的声音。
一堆人已经走到了山上,高远麟再度弯下膝盖跪在干草捆上,低头汗水顺着眉骨落在地上,余光里的白色麻丝,在阳光的照射下粗糙又刺眼,再抬头时脑子里有些发懵,抬着棺材的人、举着旗子的人、哭丧的人,都慢慢走着,乐声沉闷起来。高远麟深吸了几口气,擦了擦满头的汗,跟着队伍上了山。
肚子已经开始饿了,长队中已经有些人散了,剩下的都是些直系亲属和好友。放鞭炮的时候高远麟帮姑妈抱着孩子,看见蒋叔的女人跳进墓穴里滚了两滚,哭得快要晕过去。
小孩子在灵堂外蹲着,不敢大声玩闹,她的孩子也被抱走了。
“姑妈,”高远麟往周围的年轻人看了看,问,“表弟呢?”
姑妈捆得死劲,扯了扯线,拍拍他的胳膊,满意地回答:“哑巴不让进,你又不是不知道。”
村长眯起眼睛瞧了一会儿,等他们走近了才站起来道:“噢,二蛋,狗子和……和……”
高远麟乖乖道:“赵爷爷,我是以前高家的,很久没回来了。”
村长呆了一会儿,喃喃道:“高家的,高家的啊,”满是沟壑的棕色老脸上露出个皱巴巴的笑容,带着点怀念的意味,“长大了。行,走吧。”
他纳闷地下床,撅着屁股在对面空着放杂物的上下铺里找花露水。
“怎么了?”姜行钊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高远麟没找到花露水,耷拉着拖鞋走到桌子旁坐下,纳闷地说:“最近夜蚊子是不是多了,早上起来一腿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