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俭后宫佳丽,泰半太后亲选,皇后过目,自是个个出身高贵,性情如何暗里不提,明面上总得做足了高雅模样,便是兰妃身出贱籍,也精通琴棋书画。一时间众人见梁俭面露赞赏,都看菜下碟,纷纷夸赞兰妃好歌喉、好雅致,又做出副姐姐妹妹亲亲爱爱、哥哥弟弟和和美美的虚伪模样,唯有萧潋,心里妒恨便嘴上也妒恨,更懒得附庸风雅,脱口而出道:“哼,不就唱个歌么,谁还不是有嘴便能唱?”
一旁的贤妃白了他一眼,小门小户出来的,到底是文盲草包。这兰妃身份是低贱些,可水调歌头也不是谁都能唱好的。
她言笑晏晏,抿了半口燕窝汤,满嘴讥笑之语:“那不如丽妃献唱一首?正好兰妃姐姐爱琴未收,便给丽妃伴奏罢。陛下可有什么想听的?”
往年中秋宫宴,节目左右无非歌舞,可今时有妖妃独占雨露,自有妃嫔苦心经营,盼借机挽回圣宠。
只见兰妃携一抱琴宫女上前一步,道:“臣妾可伴古琴小唱一曲。”
兰妃秀丽过人,却是罪臣之后,年少没入教坊司。她纵是女中师旷,乐籍的歌姬伶人,岂有入宫为妃之理?唯有梁俭听了她一曲小山重叠金明灭,便愿救她出贱籍。起先一众粉黛瞧她女乐出身,恐她昔年一曲红绡不知数,怕是个争宠好手。然而兰妃入宫三载,也未曾如丽贤二妃一般炙手可热、权势绝伦,只居清静偏远之宫,若不得召幸,便一个人在月下清冷冷弹着琵琶。
吃葡萄也就罢了,偏偏是表哥一转头来与她说笑,那狐媚子便剥了葡萄要人又转头回去吃!
“你、你……丽妃,诸位亲王可都还在场呢,你成何体统!”到底是少女年纪,贤妃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光火道。
萧潋眼风冷冷一扫郑婉烨,转而神色一柔,娇媚地攀上梁俭肩头,又慢条斯理剥了一颗葡萄,笑道:“姐姐,陛下只爱吃剥了皮的葡萄,弟弟给陛下剥葡萄都不行?姐姐清贵,不愿让那葡萄汁沾染衣物,弟弟代劳而已。只要陛下开心,弟弟便再给陛下多剥几颗。啊,陛下张嘴……”
“贤妃是妃,兰妃是妃,静妃也是妃,皇上有那么多爱妃,指不定哪天便把妾给忘了,到时候,臣妾便一个人守着这冷清清的春山宫,终日独守空房,与更漏声为伴……”萧潋假装抹了把清泪。
这会儿梁俭也听出来了,萧潋逼他真给自己封贵妃呢。
他心中轻笑一声,这小孩也太坐不住了。半年封妃还不知满足,竟肖想起贵妃的权柄来。
于是一国之君咬咬牙,从自己一年的养马钱里划了一半去。他那几匹爱驹整年伙食顿时一落千丈,平日见了他,都不给他一个好脸色,长杨宫春猎秋猎屡屡偷懒,害他惨败诸位亲王。
这事说出来过于丢人,梁俭在萧潋面前自然是另一套说辞。
他只道:“马吃得太好了会胖。朕心觉这笔马粮钱省下来也没地方花,便……”
她沉静下来一想,与萧潋争一时之快确实并无大益,左右是后院起火,妾室互斗。她是家中嫡女,爹娘掌上明珠,自幼说风就是雨,怎么甘心一直为妾?装神弄鬼的高家庶子,在她眼中并不配为后。
然而可怜的小表妹并不知她这表哥说话如御河里的水,波光粼粼,清亮美丽,却眨眼间哗啦啦流走去。
“不就背书背不出来么,朕幼时候的常事。朕六七岁时,常常在逢年过节时被母后拉到父皇与皇祖母面前表演背书,没一回背对的,母后那个着急呀,回宫后便打朕手心,骂朕这样日后怎么夺嫡、怎么继承大统……朕就与你开开玩笑,你气到如今?那你要怎样才消气,要朕封你当贵妃,给你统领后宫不成?”
他这小表妹见他竟还对萧潋如此纵容,一时间,什么架子也绷不住了。
“您为何如此偏爱他,他就是个、就是个——”他就是个狐媚蠢货!郑婉烨眼中泛泪,她爱慕贵为天子的表哥,抛却嫁作高官显贵正妻的机会,到深宫中来自甘为妾,论美貌,她不过稍逊萧潋,论家世,她可远远胜过萧潋,怎会比不上那等人?
“表妹,你别……唉,朕、表哥明天就去看你。别哭了。”梁俭见萧潋前脚拂袖而去,后脚表妹又要含泪发难,当下已经有几分烦了。他包容爱妃们偶地耍小脾气,不代表他愿意接二连三被人甩脸色。可郑婉烨于他,一半是美姬,一半是小妹,他舍不得说什么重话。
他无奈知会身旁大太监一声,道:“今夜朕留宿春山宫,你去安排一下。改日……改日将今年新贡的方山露芽送到飞鸾宫中去中。你带两句朕的口谕,说这贵茗中澹闲洁、韵高致静,最合皇后宽宏贤明。”
此时宴上众人已告退大半,他又说得低调,却还是被贤妃听清了。
“陛下,中秋的大日子,您要去与那丽妃共度?”
梁俭忍了又忍,憋了再憋,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
一旁贤妃的眼神愈发鄙薄,梁俭也笑得厉害,萧潋这才反应过来他被陛下当众耍了。“您!您拿臣妾取乐!”萧潋气急败坏,气且委屈,可当众之下,也不好发作,只赌气别过脸去,挥开服侍宫人,自个拿蟹八件拆了只蟹吃。
然而他拆得既不文雅逸致,也不妙趣横生,像要把那蟹五马分尸似的。
兰妃“绷”一声,险些将琴弦弹断。
诸亲王尚能一忍笑意,六宫妃嫔可是纷纷忍俊不禁,都香帕捂嘴,偷笑起来。
梁俭却似发现了什么有趣之事,眉一挑,问道:“那朕问你,人生得意须尽欢下一句是什么?”
天子宠爱丽妃,前朝后宫已是人尽皆知。
丽妃此人江南富贾之家出身,士农工商,商人再富贵也是九流,算不得什么高贵门第。他既无高贵的出身,亦无恭慧的品行,正如书海各路妖妃一般,倚仗柔媚苏白、奇淫手段与慑人美貌俘了帝心。那春山宫中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珊瑚、黄金,合浦的南珠、蓝田的美玉,各色赏赐源源不断流入他宫中,短短半年,丽妃便由贵人升作妃位。
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这位宠妃晋位之势何其迅猛,一不合祖宗规矩,二有损明君形象。
贤妃有太后作靠山,向来目中无人,她此举一则折辱兰妃,提点她究竟是个给天潢贵胄助兴的歌姬,二则嘲笑萧潋,想瞧瞧萧潋如何出丑。梁俭明白他这表妹傲慢娇纵,并不愿让兰妃难堪,本想找个由头作罢,可兰妃却坦然道,再奏一曲让陛下开怀也好。梁俭将她再三端详,见她面无异色,无奈道:“行。丽妃,你会唱什么?”
梁俭转过头来,对上萧潋那张美艳娇憨的脸,不由想起玄宗专宠太真妃之事。从前他不解怎会有妃嫔三千宠爱在一身,如今却是略略懂了。梁俭心中感慨,嘴上便道:“长恨歌如何?就唱后面几句,在天愿作比翼……”
然而不待他说完,萧潋眨着那双漂亮无辜的猫儿眼,自以为通晓诗词,天真道:“在天愿作比翼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
当下众人心思各异,或心道这贱籍出来的贱蹄子终归不知廉耻,愿当着亲王外男的面歌舞,或心道丽妃可恶至此,能引得一向冷漠的兰妃也不甘争宠。
兰妃并不理会后妃各异目光,得了梁俭点头,便一福身,自弹自唱起来。
月下弹唱,且是为博帝王垂恩,理应一唱思妇相思愁绪,可兰妃明白梁俭平日不喜哀歌怨曲,唱的是东坡清雄旷达的水调歌头。古琴清音幽远,明月几时有格局潇洒,她从容唱着“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一曲终了,梁俭面上也暗含了几分赞意。
“陛下,葡萄臣妾也能剥,用不着丽妃给您剥!”郑婉烨当年不知收敛锋芒,只一昧好强好胜,容不得萧潋挑衅,蛾眉一扬,也急匆匆给梁俭剥了葡萄。
梁俭被夹在中间,十分不想说话。若是皇后在此,贤妃与丽妃尚知收敛,他怎会一炷香内吃了十几二十颗葡萄?梁俭吃得牙酸,终于把他俩都叫了停,一摆手,道:“葡萄乃西域贡果,朕还是与在座诸位同享为妙,来人,把案上果盘分下去。”
他言罢,看了眼两位美人都十分不善的面色,怕他们又另寻名目起争端,赶紧随口转移了话题:“呃,今日月色极佳,不知宫宴可有节目安排没有?”
此事在梁俭眼中既丢人又难为情,他为在爱妃面前挣回脸面,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提过一回便不愿再提,可后宫之中,人人都恨毒了丽妃竟能让陛下优待破例至此。爱慕天子者,恨他分去宠爱,无心雨露者,也怨平素中宫清简持躬,他们再如何不乐意,也只得跟着一齐削减吃穿用度,这厢忽地天降个骄奢淫逸的贱人来,如何心平气静?又是一年中秋宫宴,皇亲国戚赏月时,六宫粉黛斗新妆,有人欢喜有人愁。天无纤云,月白如昼,玉做人间,素秋千顷,大好佳节,萧潋一众情敌却眼刀子利得能把他杀死,个个心觉自己是广寒月宫中的嫦娥,丽妃狐媚惑主,害他们碧海青天夜夜心。
众妃本以为今夜有皇后中宫坐镇,丽妃再有手段也得所忌惮,怎料皇后又称病不来,如今坐在天子身边的,正是那臭狐狸精。
皇后缺席,丽妃与贤妃这二位风头最盛的妃子一左一右伴君侧。贤妃与太后系出同族,乃太后侄女,圣上表妹。名门嫡派,矜贵性傲,又在深闺中教养久了,自是未想有人干得出大庭广众之下喂君王葡萄的狐媚事,当下只双目瞪圆,眼睁睁看着心爱的表哥吃了那狐狸精一颗又一颗葡萄。
梁俭站在春山宫铜灯下,屏退了宫人,又拉下脸来,哄他的丽妃。
“您是不是觉着看臣妾当众出丑很好玩?那贤妃那般欺负臣妾,您不向着臣妾,还和她一同笑臣妾!臣妾在您心中毫无地位!”萧潋背对着他,抽泣得瘦薄脊背一抖一抖——自然,这是装的。他听了梁俭竟说要封他当贵妃,开心还来不及,此际不过装模作样,借坡下驴。
“你在朕心中怎么会毫无地位呢,不过半年朕便封你当了妃了。”
梁俭轻拍着她的背,哄慰道:“宫中新得了几本新编诗集,明天表哥来与你一读。你早些回去睡下罢,中秋宫宴,皇后抱恙,母后远居颐春园,设宴之事你替表哥操持了许多。待你羽翼再丰些,朕便依母后慈命予你协理六宫之权,这是丽妃不曾有的。”
协理六宫。
郑婉烨这才满意了。
正所谓按下葫芦浮起瓢,他欲向萧潋赔不是,又得罪了表妹。
郑婉烨强忍嫉妒,假意托辞:“他徒有皮囊,庸俗不堪,又与您置气,您不该……您听听他都答了些什么,‘在天愿作比翼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人生得意须尽欢,从此君王不早朝’,依臣妾看,他这是对您不敬。”
梁俭却摇头笑道:“他就那样。他是商人之子,不比你们这些贵族之女,朕看他作答时十分自信得意,是真以为如此。”
玳筵欢宴,热闹风光,梁俭却感觉如芒在背。只因这一整夜下来,他每每与别个爱妃谈笑,便觉身后有一道眼刀子恨恨地在刮自己,配合那阴阴拆蟹之声,阴森得慌。
终于,宴席散罢,萧潋头一个负气告退。
那夜是梁俭破天荒没有在八月十五去看皇后。
“从此君王不早朝!”
“人生在世不称意下一句。”
“不如高卧且加餐……?”
天子体恤天下、克勤克俭,却还是被那妖妃迷惑了圣心,难得奢华,偏给丽妃寝宫修筑“小汤泉”。本朝蓄养法师异人,平地筑温泉并非难事,只是这“春寒赐浴华清池”的盛宠,竟让那丽妃日夜轻易可享——皇帝自己大约也明白这笔开支十分无理,并不敢跟臣子开口拨内帑去。
且平白无故斥资一笔,又得事下三省,三省下六部,六部下二十四司,层层批阅,辗转反复,还徒惹一群老臣给他上十几本断不可专宠妖妃的血泪折子。
梁俭可说是被朝中重臣看着长大的,如今登了基,还常常梦回幼时,做一些被那群老顽固罚抄书打手心的噩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