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时间伤了嗓子,说句话就疼得不行,可他皱了皱眉,还是继续说下去。
“你当我全然不知吗?当年在人间界,我同濮阳芶外出游历,那传音符里面是你同他说的罢,说了些什么呢?我猜无外乎也就是那些。啊,让我想想,说我是个攀慕权贵的,是个心无大义之人。咳咳……差不离吧。”
敖狻轩看着地上这个男人,即便已低微到了尘埃里面,可一双眼仿佛狼一样,字字句句剜在他心口。
他捂着嘴,喉结滑动,五根指印清清楚楚的,倒和他脸上的手掌印交相呼应。
他看着地上堆起来的粉末,已经失去了效果变成灰白色的无用之物。只觉得天都塌了一样,他自从得到这个,就将它视作获得自由的全部希望,他像是跪在地上的奴隶,渴望着上天能施舍给他一点点,一点点的运气,能让他多少有一些自己的东西。
可是这是无用的,自己要的,哪怕是他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仙官们多到拿也拿不下的,只要从手指缝漏出一点儿就足矣的东西,他们也要自己殚精竭虑,用尽精血才能求的那么一点点,可自己还要感恩戴德。
敖狻轩暴起,一把薅下那串剔透晶莹的水晶珠串放在手心端详片刻,突然间猛的捏碎,闪闪发亮的水晶粉末像沙子一样飘散在空气中。
“不,别弄碎,不要…嗬呃嗬嗬,放,放……”
坤隐用力抬起了手,在敖狻轩白皙的手背上留下一道道痕迹。
洛初澄一边不安,一边又自得高兴起来,脑中胡乱想着,居然也和坤隐安好相处下来了。
他惴惴不安,希望能勾连起坤隐一点生的希望。
“是了,我这一生,前五十年单纯无知,后半生毫无作为,哪怕许多事我知道,却无所作为,我确实应该留下一些痕迹的。”
坤隐越说越觉得可惜,于是便真被勾了心思。
男人把手指轻轻点在洛初澄的唇上,止住了他接下来的话。
“我无意于浑浑噩噩生活在世间,如果如风吹拂,我便自由,无拘无束,我心中欢喜。”
洛初澄绞尽脑汁,他看他像是一个旁观的人,他们都是在棋场上博弈的人,不论是棋子还是棋手,只有他是画外人,只是看着。
是坤隐。
“坤隐!坤隐是你吗!是你吗?!”
他呜呜的哭起来,实在太可怜了。
那些美好的,或者有苦涩酸楚的生活,怎么就没有了。
什么样的未来都不会再有了,全都消失了。
洛初澄木愣愣的坐着,清泪滑落,可他什么也感受不了,那日坤隐扔下他,他被昆仑山紧急召回。
坤隐只作为旁观者,看着他像是失了魂似的翻看与自己经历过的时光的证明,那些以前他给自己送的,可从来没有收下的礼物。坤隐原来自持清高,这样勾连在几个人之间,硬要他在其中……他也没有挑选的资格。
“……坤隐?是你吗?”洛初澄猛的站起来,环绕四周,可是。
空空如也。
坤隐张了张嘴,他要怎么说呢?说他原来想靠着这串东西解除契约吗?想自己一走了之,远离事实纷争吗?他要怎么说的出口?一层一层的因果,怎么说都不能解释清楚。
他叹了口气,忽然也没那么恐惧,只是觉得疲惫。
“说不出因果是吗?你真是个婊子,我瞧你这样连人间界勾栏院里的窑姐儿都比不上。”
歌舞升平,花团锦簇,连看守南天门的天将都心不在此,伸长了颈子去看门内跳舞的舞姿,她们水袖一甩便落下大片花瓣,珍珠宝石像是用不上钱一样随意的往下投掷,奖赏给那些舞姬们。
开采南海珍珠的是人间界能力优秀却早死的海人,给一些微薄法力便叫他们没日没夜的开采珍珠,有时没有了贝壳,就杀一些有过错的,贝壳吃了法力便茁壮成长起来,死物竟没有活人值钱。
这化风术一旦开始便结束不了,直到身上本源法力都用尽,也会像风一样化为灰烬,四处飘散。
可这一切不过假象而已,劳苦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面朝黄土背朝天,把做出来的成果一切全都奉献给了上层,漏下来的只是一点点,却能让他们苟延残喘的生活。人间界没有过于强力的法术,可是权力却压榨着底层。即便最长不过百年时光,但他们这样的生活已经不知多少世代。
在人间界的仙官并不用心作业,或许叫他看来只要活着就不算有民愤怨言,不被当人看的太多,以至于天界的烬永远也杀不完。
妖界全界都在备战,男女老少都要参与战场,他瞧那孩子不过到他的腰部,那对毛茸茸的耳朵甚是可爱,可软嘟嘟的脸颊上已经全是血迹,牙齿掉了一大半,这的手里拿的不是玩具,而是长枪短炮。他看那妖界首领同他的副官们一同畅想,攻下天界后的美好未来。顶端者博弈的时候,性命就像牌桌上的牌一张张被打出去,到底有多少血流成河,并没有人在意。
“坤隐,莫要再说了,已然是大逆不道,我可以权当刚刚的事情没有存在过,这人间中的人,我会让酆都让他们下辈子有好的生活。我也会罚我本身自己去烈火狱看守。就这样子罢,不要再谈下去了。”
“你还是不懂,你不明白我所求,我求自由,求平等,也是那些底部的人所求。天界占着这最好的资源,一层层的权势压下来,最下面的劳累困苦连命都保不住,还要将做出的所有给上一层的,最后透出一点指缝漏下的,那下层的人就感恩戴德起来了。天界必将大乱,情情爱爱,我心已不在此,这乱,我也来烧上一把火。敖狻轩,你不必来拦我,你也拦不住我。”
敖狻轩急忙忙冲过去,伸出双手去抓,可什么也抓不到,坤隐只不过侧头给他一个无所谓的笑,便化作一阵风不见了。
“你刚刚大胜,可这其中多少水分你自己知道,妖界前来相助,到底什么意思,来帮的都是老弱病残,妖界当真如此孱弱?你被两界夹在当中,想来一定不好受吧。”
他咧开嘴,雪白的牙齿上沾了血迹,看上去肆意爽快又骇人。
“你猜这天帝怎会不知?他又为何不派天兵天将前去相助,是天界虚空还是要架空你?不论你胜还是不胜,你都会被火架着烤。”
忽如其来的恐惧。
他要说什么,要做什么?他仿若一阵风,如同那被捏碎的晶串一样,一吹便散了,捉也捉不住。
“……你想要说什么,过去的事,我也确实有做的不对……”“不必再说下去,敖狻轩。嗬额……”他咽下喉中的血气,继续说着。“你们天界中人自以为高高在上,压制其他三界来到天界,尸位素餐,蝇营狗苟,拿着如此丰厚的资源,成堆的珠宝金银权当垃圾一样分发下去。实在可笑。”
坤隐吓得双股战战,上下牙齿不停打颤,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根本控制不住。
“坤隐!坤隐,我自问待你不薄,可你呢?我知你水性杨花不知洁身自好,可是千不该万不该做出这番勾引人的模样,却还系着别人给的东西。”
敖狻轩闭上眼,再睁开双瞳中已然全是冷漠与凶气。
他说不出辩解的话来,确实如此,他说的要比这狠的多。’你不要像箕胤弘一样被迷了眼,不妨试试他,你问他要不要官职,许多东西一试便知。’字字句句回响在他心里,当时自己多么冷漠,将他看死了是个什么样的人,如今却求他要专心对他?是否过于虚伪?
敖狻轩审视着自己。
坤隐支撑着身体坐起来,脸上突然出现了一种释然。
这不应当,我是一个,人。
坤隐跪在地上,眼白都泛着红血丝,他看着身长玉立的男子,一副翩然儒将模样,即便是刚从战场下来,已然是怒发冲冠,都不损他外在的气质。
“敖狻轩……你就当真以为,你一点错都没有吗?”
敖狻轩慢慢的放开男人的颈子,他一下子摔在地上,一时之间还缓不过来,无助的在柚木地板上抽搐着,只一双眼一直盯着空气中的闪闪发亮的烟尘。
只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人却站也站不起来,口涎顺着嘴角流到下巴,双目含泪,生理性的泪水却叫这个外表威武的男人显出几分脆弱来。
“咳咳……咳……”
他怒极反笑,晃了晃头,猛的伸出手来掐住男人的脖子,用力把他往上提。敖狻轩一双眼眨也不眨的盯着他看,瞧他因为窒息而脸胀得通红,极为难受的挣扎着,不一会儿就双目翻白,双手一开始还生拉硬拽着他的手指,想要扯开一点缝隙能让他苟延残喘,可后来只是无力的画出几道细小的血痕,他小臂浮起青筋,手指一寸寸收紧,就这样杀了他也罢。
……
可终归还是不忍心。
“洛初澄,我向来觉得地位低微的人们,他们若有能力,也可以有应配,这样想来,我的自由好似也没有什么太大的用处。让他们有抗争的能力,这沉寂太久的世界需要一些动荡,我作为发起人,也一定可以名垂青史。”
他说着说着便高兴起来,洛初澄才安心下来,坤隐只要不是一心求死,那就还好,他就这样哄着他,总归能让他留下,最多是本源变弱了罢了,多日未见居然变成了这样。
也无更多的人发现,自己才是一直跟着他的人。
捉不住,摸不着,总有办法的,他眼里没有对他一人的感情,不论是爱意还是恨,他都没有。
总有办法的,哪怕留住他一点时间也好。
“……坤隐。”他的喉结滑动,口中干涩,“你就这样死了确实痛快,可你在世界上的痕迹就一点都没有了,你在世几百年,碌碌无为,你幼时我曾见过,意气风发的要去攀登昆仑山,你也的确做到了,可你不是想要做成一件大事吗?你莫非不想留名于青史,你总不会寄希望于百年后,人们对你的评价就是个水性杨花,为博钱权周旋于天界各个大神之间的低贱男人?”
男人显出身形,双腿陨灭,已然看不见了。
“怎么这样瘦了?连骨头都突出来了,洛初澄我以后可能就不在了,化作一阵风……”“坤隐……你……呜”他泣不成声,他想说多少话,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坤隐……呜……你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化作一阵风,再也看不见摸不到了,总会有办法的吧,会能让你固定身体呆在这里……”
“天界即将大乱。”
他隐隐知道,天界盛极,隐藏在花团锦簇之下的是大厦将倾的危险。
洛初澄收到一条传音,他失魂落魄的离开,若有所感的回头一撇,光滑的铜镜上面映出一个人。
他忍不住,绝望的看着空荡的屋子,纯白清简的,但都是昂贵的,可却缺了一个人。
他曾经想过很多事,如果和坤隐一起生活,这里会沾染上多少他的痕迹,有他的衣服,他或许还在床上,懒懒的不想起来,坤隐他一直是喜欢赖床的,要到太阳晒屁股了才能起来。
怎么就,怎么就没有了呢?
但有来生,他或许会有别样的一辈子。
坤隐轻轻跳跃,玄色的衣服随意飘动着,不必有何人来决定他的行为轨迹,他不用跟着天界的规矩,自可以选他喜欢的样式,他宛若孩童,仿佛又回到了当时在岐枝山下日日无忧无虑求学,只求未来做一桩大事的时光。
他飘进了洛初澄的屋子,已不知多久没有见过他,看他眼底青黑,双颊凹陷,嘴唇干裂,好一副憔悴模样。
酆都中鬼气森森,像山一样的恶鬼头顶两根赤红骨角,蒲扇一般的手掌一把便抓起数个小鬼往嘴中送去,每吃一个身上鬼气就浓郁凝实一分。
坤隐摇了摇头,他无心留念世间,即便美丽的东西这样多,可是唯有死亡才能带来永恒的安定,他太累了,见世间不公这样广众,是否唯有变成虫豸才能无这些担忧。
他最后还是回了天界。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坤隐要做什么,他如果挑起天界与妖界的战火,他就会变成千古罪人,他的孽无法勾去,他将永生永世不得安宁。
……
坤隐从未感受到过如此自由,像是风一样,风吹到哪里他便走到哪里,天地间没有勾连他的绳索,从心底迸发出来的畅快,他瞧天边的云多高,升起的朝霞红红橙橙,从海平面跳上来的巨大太阳,看幽冥海上波澜壮阔,阳光洒上去,点点金辉,鸟雀成群飞扬,鱼虾跃起。看昆仑山上白雪皑皑,巍峨宫殿,山脚下村民悠然自得的生活,炊烟袅袅,四处一片平和安定……
敖狻轩抿着唇,坤隐字字珠玑,他根本毫无招架之力。
“你当我愚昧无知?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那些官名利禄?我当年求这些……算了,都是往事不说也罢。我受这么多年磋磨,看周边的各种人,哪怕天赋异禀,只要他不是天界中人,必然走不长。哪怕是濮阳芶,他天生地养,乃是天犬,都要做那等天狗吃月的事情,才能证明他的能力。再说那洛初澄,他能力不足,是昆仑山的山主,你瞧这些年说他的仙官还有吗?那箕胤弘,他天性纯正,可能力不足,父母都是天界的大能者,他可有过的不快?”
“敖狻轩,不论这三界如何,有能力者不能有相应的待遇。我总认为众生平等,人间界,妖界,魔界,天界的人都是有七情六欲之人。底部根基不稳,那大厦将倾,天界这颗大树,多年之后就会倒塌。”
“你对天界诸事不明,众族枝繁叶茂,互相扶持才能生长下去。”
“真是好笑,众族?仅是天界大族吧,多少无用之人占着天界高等血统而拥有了不该有的东西?你是高贵的龙子,一发怒便是人间界的无辜百姓都要受这份苦,多少人流离失所,这场洪水暴雨要有多少疫病,要死多少人?又要多久才能休养生息缓过来?你全然不顾。”
坤隐摇了摇头,继续说着。
“濮阳芶曾与我说,你只是借着心向自由的这些名头去求那官名利禄罢了,我原来还不信,如今想来事情都摆在我眼前,我还要像洛初澄那个蠢货一般,向着你的好吗?”
“……我不是的,这是濮阳芶将我绑住,丢下这串链子好让你怀疑我……”
“还要说谎,”他摇了摇头“真是一点仙人之气都无,濮阳芶来陷害于你,他所求为何事?你这一般身份地位值得他来陷害于你?当真是可笑。那你倒是说说,这串东西怎么会在这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