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张口说话,嘴唇却被温凉的手指一按。
“嘘,别出声。”叶繁霜微笑着,真的像书中的花神一般散出无数花朵萦绕周身,房中香气四溢,沁人心脾。
此时的凌剑白早已呆若木鸡,愣愣地看着发生的一切,清冷芳香的气味经由鼻腔流转全身,血液像是被点燃了,燥动奔涌,叫嚣着几乎要冲出血管皮肤的束缚。
“被常无欲打伤之后,总觉得身上不舒服,所以检查一下。”
“你受的是内伤,检查外面没用的。”
叶繁霜觉得这话挺有道理,于是又把衣服逐一穿上,穿到一半时抬头看着凌剑白:“夜深了,你该去睡觉了。”
锁骨,胸膛,小腹,一路向下看去,在腰胯处闭了闭眼,睁开时又盯着笔直的双腿看不停,最后视线停留在修剪整齐的脚趾上。
忽然,他觉得鼻子有些难受,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流淌,手本能接住流出的东西,黏腻的液体顺指缝滴落,在地上绽开大朵大朵的红花。
叶繁霜闻到一股铁锈味儿,直到此时他才发现另一个人的存在。尴尬吗,他倒也没觉得,都是男人,怕什么。唯一不理解的是为什么凌剑白会流鼻血。
这一次,泪水终于不再打湿鬓发。
梦醒时分,故人依旧……
~the end~
他甚至不再下山,在院子中开辟了菜畦自给自足,还学会了辟谷。睡不着觉时他会坐在院子里数星星自言自语,像个耄耋老人絮絮叨叨以前的事,又像个孩童又哭又笑。
他是谁,他在哪,他在干什么,他还不曾真正老去,却已经在逐渐遗忘。
直到有一天,他像往常一样慵懒地睁开眼,迎接他的不再是芬芳馥郁的紫,而是一片银白在面前铺开。
又过了很多年,多到他都不记得数字了,只知道一个王朝覆灭,另一个王朝兴起,起起落落间山下的小镇已是沧海桑田。
女人的裙子越来越短,楼房越盖越高。
蜡烛被淘汰,马车也消失了。
渐渐的,他气馁了,也许师父永远回不来了,也许师父只存在于他的幻梦中,从头到尾陪伴他的只有这繁茂的花藤。
他不再修剪,任由它们疯长,绿与紫两种颜色很快占据房间各个角落——窗户地板家具上全是。
有时他下山去,听见坊间流言,人们从敢于上山打猎的猎手口中探知,山顶有个花藤做的房子,就在吊桥的另一端,远远看去美不胜收,里面住着一位容颜不改的花妖,只要跨过那长长的破败吊桥,就能一睹真容,不过可惜的是,没有人足够勇敢。
叶繁霜的活,还远远没有达到凌剑白的要求。
日子就在日出日落中过去,花盆里的花枝长得很长,蜿蜒地爬在地上,紫色的大花点缀其中,淡淡的香气弥漫在房间。最初凌剑白很高兴师父能够茁壮成长,但后来他渐渐发觉生活不便,在无数次被绊倒后,他用剪子把多余的枝条剪掉,而至于修剪会对叶繁霜造成什么危害,他选择性的忽略了。
留下的花枝继续攀爬,最后蔓延到床头,又从床头宛转向下,钻进帐中。凌剑白不忍心再修剪,因为那枝头盛开着花朵,剪了太可惜。他本能觉得师父能从那花芯看到他,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每晚入睡都会扯过被子把人和花都盖住。
只是,师父已面目全非。
几天后,枝条渐渐有枯死的迹象,他拜托旁人去向其他捉妖师请教些恢复之法,可得到的答复很不尽如人意,就在他捧着日渐发黑的枝条急得团团转时,一个花匠点醒了他,水土乃植物之根本……
他简直要抽自己一巴掌,怎么能忘记如此浅显的道理。
“呃……可能浇多了,没关系涝不死。”凌剑白又自言自语一阵,最后不再说话,只盯着紫色的花瓣发呆,时不时用手弹弹丰润的叶片。
师父,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恢复。他第无数次想这个问题。
那日他被震晕后,再醒过来时风雪已经停了,他跌跌撞撞赶到吊桥边,吊桥破败不堪,有的地方已经断裂,他朝崖底大喊,可除了嘶哑的回音别无他响。
“他在后院睡觉,一会儿就醒过来。”
10
也许是那片叶子真的慰藉了常无欲的孤魂,也可能是给与了岳清山心理暗示,总之,凌剑白在那天以后再也没看到过岳清山。
“那你要如何?他已经被打回原形,难道你要折个花枝回去插在常无欲坟前?”
“你要是愿意给我一枝,那就太好了。”
凌剑白睁大眼睛望亦显出老态的男人,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这么简单吗?”
老板眯眼盯了他一会儿,缓缓道:“二十年前有人抱着一盆花来店里求助,说要找本花鉴看看是什么花……那人是不是你?”
“哈哈,老伯真会开玩笑,二十年前我还是个孩子呢……”
“孩子?”老板近前一步,突然伸手抓住年轻人的肩膀,表情狰狞声音陡然提高,“我看是狐狸崽子吧!”
后来,过了很多年,凌剑白已经不再畏高,但在过吊桥时,依然会拉着师父的袖子,叶繁霜问他为什么,他说,习惯了。
7
习惯是个可怕的事,当很多习惯成为自然时往往意味着某些事正在悄然改变。
9
山脚下的小镇一如既往熙熙攘攘,在一个不起眼的书店里,头发花白的老板正在帮一个年轻人找书。他颤巍巍地从高架上拿出一本破旧的小册子,递给身后的人。
“你看它做什么,现在时局动荡,没多少人有这种闲情逸致了。”
叶繁霜睁大双眼,握住他的双手:“什么?我怎么不知道!是什么病?”
“这……”凌剑白不敢看师父的眼睛,低下头喃喃说出几个字。
但风雪太大,那缥缈的词句被吹得四散开,叶繁霜只看见粉嫩的嘴唇上下开合,升腾起一片白雾,伴着雪花摇曳着遮住视线。
常无欲在医馆里足足趴了半个月才能下地走路,人瘦了一大圈。痊愈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派师弟岳清山去打探消息,得到的回报令他愤怒,那两只妖精早就逃之夭夭。岳清山劝他就此罢手,左右不过俩妖精,哪儿不能找到类似的货色,甚至还好心地承诺给他弄两只大妖来补身体。
可常无欲心里不舒服,打雁啄眼的滋味太难受,他发誓要杀了他们,把狐妖剥了皮做成围巾,至于花妖,就晒成干花插在花瓶里。
他发动所有能动用的关系,天南地北地疯狂寻找,终于在十年后,一座山脚下的小镇上听到疑似他们二人的消息。药材店的老板信誓旦旦地说有个银白发的年轻人带着另一个黑发年轻人来他店里卖雪莲,他们以师徒相称。
叶繁霜一度认为他要走仕途之路,可翻阅之后发现他看的大多是医书,又不禁怀疑他是不是想当看病的郎中。他数次询问,可凌剑白每次都说没有其他打算,仅是兴趣使然。久而久之,他就不再问了,既然喜欢看,那就看好了,总比沾染别的不良嗜好强得多。
凌剑白确实不想开医馆做生意,他只是想在书中得到一个答案,他为什么会对一个男人起反应。
他浏览了很多书,越看心越惊。书上把这种行为说成是一种病,治不好的绝症。而一些民间医书则称患了该病的人其实是邪祟附体,要降魔。他看到民间偏方记录了用一些极其恐怖的方法来驱魔治疗的案例——有个年轻男子被村民用木棒活活打死,而他的亲属则在一旁拍手叫好,庆祝邪祟祛除。
他觉得自己掉进了云朵做成的海洋,四周白茫茫软绵绵,他闭上眼,沉醉在这无边的舒爽中……
不知过了多久,下身湿漉漉的,他猛然睁眼,头顶上方是白色的帐顶,阳光从窗棱缝隙透过,空气中漂浮细小的尘埃。
手在被子中摸索一阵,脸颊染上一层红晕。这不是他第一次做春梦,但有师父的春梦还是破天荒第一遭。
他眼见着筐里的一条手巾随风飘扬荡下山崖,心提到嗓子眼,只觉身体也被风托起来晃晃悠悠飘下去,手抓紧绳索,一步也不肯向前了。
叶繁霜在前面走的毫不知情,还时不时说些闲话,直到发现半天没人回应才恍然回头,凌剑白半跪在桥上一脸惊恐地正望着他。
他腹诽,这有什么可怕的呢,他喜欢高处,高处才有阳光和雨露,才能得到滋养,想当初他能吸收天地精华化成人形还多亏了他不顾一切拼命攀爬邻近的树干高枝,否则,现在还指不定在哪个阴冷的角落被虫蚁咬得半死不活呢。
呼出的气都是热的,他要爆炸了。他本能地摸上师父的手,凉凉的真舒服,他拿着那只手放到析出汗珠的胸膛,试图缓解恼人的燥热。可胸膛凉爽了,却衬得别处愈发滚烫难耐。下身的膨胀灼烧感让他的脸直发红,不知道是因为羞臊还是因为难受。
就在他兀自忍耐时,凉凉的手掌覆在下身硬涨的枪杆上,就像夏日中吹来一丝凉风,带走所有的烦躁闷热。
啊……他长出一口气,从未这么舒服过,师父的手掌顺滑细嫩,柱身被摸得麻酥酥的,令人心旷神怡。他意乱情迷地抬起腰臀迎合,甚至在手掌里做出抽插的动作。
凌剑白飞一样跑了。当天晚上,他躺在床上,只要一闭眼脑子里就是师父玲珑的曲线。他试图想些别的,但无论是什么,最后都能幻化出另一人的脸。直到天快亮时,他才沉沉睡去。
可没睡一会儿,他就被人摇醒,睁眼一看,竟然是师父。
叶繁霜穿着一件从未穿过的灰色纱袍,完美的身材在衣衫的遮掩下若隐若现,屋内灯火晦暗,可他却能辨别出眼前的两粒粉嫩茱萸。
“你上火了,应该多吃蔬菜水果,别总吃肉。”
“……”
不。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凌剑白如是想。在有些事情上,他自认比师父懂得多。身上的某个部位在悸动,他掏出手帕擦掉脸上的血迹,舔舔嘴唇:“你这是干什么?”
下雪了?不,他握住一缕银丝,比雪更冰凉。
他闭上眼,亲吻着银白发丝,这一定又是再做梦,泪水顺着脸庞流下。
“你个狐狸崽子,哭什么!”
街边林立着就算是暴风雨都吹不灭的新光源。路上跑的是一种更快速的交通工具,虽然它有时会冒黑烟,但却仍挡不住人们对它的趋之若鹜。
凌剑白冷眼旁观一切,这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的世界在山上,在吊桥的另一端,在花房里。
于是他依旧穿着旧世界的长袍,梳着长长的头发,点着蜡烛,和一床铺的紫花相拥睡觉,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
每每听到此处,他便惆怅万分,曾几何时那房子里真的住了一位绝色,可如今却只是花相似而人不同。
但尽管如此,他依旧会聚精会神地听那些神奇又不着调的传说,因为只有在这些字句中,师父才是活着的。
12
终于,他们同床共枕。
在山下书店老板的儿子正式接手书店时,凌剑白的那对儿狐狸耳朵不见了,他不必再带着兜帽上街。
而等到书店老板的孙子又有了儿子的时候,他依然是孑然一身。
叶繁霜就是如此,只是他还不自知。他不厌其烦地嘱咐凌剑白早睡早起,虽然后者依然我行我素每日睡到日上三竿,但他还是嘴上抱怨实际却在灶上温着早饭。他习惯了每次吃饭时都给他夹好吃的,笑着看他皱眉吞咽下绿菜叶时的悲苦神情。他还喜欢故意搞突击检查,看凌剑白偷偷藏起话本后做贼心虚的表情,他习惯了生活中随处都可见凌剑白的身影,以至于有时真的把凌剑白给忘了。
就好像现在。
凌剑白目瞪口呆地看着叶繁霜宽衣解带,逐一检查身体各个部位,就连隐秘的地方都不放过。他想别过头不看,但眼睛却被那白皙的身体勾住,怎么也移不开。
被插进花盆的枝条在几日之后重新恢复生气,一个月后甚至长出嫩芽,他松了口气,师父算是救活了。
11
凡是喘气的都是活的,凡是能生长的也是活的,可此两种活法却大相径庭。
他又下山来到崖底,在白茫茫的雪地上搜寻许久,终于看见已经僵硬的常无欲的尸体,然而叶繁霜却始终找不到踪迹。
他怀着死者为大的理念,把常无欲收埋,却在入棺时发现紧攥的掌心里有一截翠绿。他用小刀把僵直的手指一一撬开,看见那弥足珍贵的枝条,泪水止不住流。
他终于找到师父了。
在这小小的插曲过后,他依然过着孤独单调的生活,唯一陪伴他的只有桌上的一盆紫色的铁线莲。
他给花浇了些水:“书上说掉叶子可能是病了,可我也实在看不出来你有什么病,不过多喝水总是有好处,以前我生病的时候你也总让我多喝水。”
水从花盆底部溢出,弄湿了桌子,一直延伸到地面的绿色藤蔓忽然被微风吹得轻摆。
岳清山此时也收起张牙舞爪的态势,缓缓道:“我此次找你其实也不想再扩大事情,我师兄死了便死了,但不知为何最近我总是梦到他,他责备我没有与他一起上山找你们,一连几日皆是如此。”他叹了口气接着说,“你给我个花枝,我插在他坟头上,算是给他个交代,让他安息,别再来找我。”
凌剑白听了哭笑不得,从随身携带的小布包里掏出片绿叶子递给他:“花枝没有,叶子是早上新掉的,你凑合着用吧。”
岳清山接过叶子反复看了看,最后收起来,准备离开,凌剑白叫住他:“书店老板呢?我还找他有事儿。”
一阵蓝烟爆起,原本上了年纪的书店老板化作一个黑袍男人。他不等眼前的人反应,又开口:“凌剑白,今日你就要为我师兄偿命!”
“哎哎……等一下!”凌剑白奋力挣开桎梏,跳到一边,“首先,我的名字叫凌剑,别把白字加上。其次,常无欲是被我师父杀死的,他们双双跌入悬崖同归于尽,你要报仇也应该去阴间找我师父,此事跟我无关,他俩开战的时候我已经晕过去了。”
岳清山哼了一声:“说什么同归于尽,你当我是三岁的奶娃娃吗,我师兄是死透了,可你师父未必吧。”
年轻人笑道:“我终日隐居山上,山下的世界与我无关。”他掏出钱袋准备付钱,却见老板摆摆手:“不用给了,书破得快散架了,算我白送你的。”
“不过,”老板接着说,“你能回答我的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常无欲的笑容逐渐僵硬,他设想过两人无数种反应,或惊慌失措或哭泣求饶或拼死一搏,但从没想过他们会对他的存在视而不见,这种被无视的侮辱让他出离愤怒,他觉得自己就像个傻子,站在风雪中数个时辰仅仅看了一段师徒情深的戏码。
身体先于大脑做出反应,骇人的黄符从袖中飞出。
跑……凌剑白只听见这一个字,接着身体被一阵风用力向后拽,疾速后退时看见那些纷扬的黄纸和师父吹乱的长发混在一起,那是在巨大的冲击波袭来前最后印在他脑海中的景象……
虽然没有确凿证据,但常无欲就是知道,一定是他们,他的直觉从来没错过。
经过数日筹谋后,当他盯着吊桥上慢慢走近的两人时,终年不曾舒展的眉头终于拧开,露出一丝笑颜。
“师父,”凌剑白也看见常无欲了,比起叶繁霜的紧张,他更淡定一些,这种淡定也许是来自他曾在对方手下逃脱升天的经历,也许是源自绝症患者的必死觉悟,又或许是突然想把一切告诉叶繁霜的豁然,总之他甚至都没有多看常无欲一眼,反而正视叶繁霜,“你走吧,我得了绝症,我会拖住他的。”
他害怕极了,要是师父知道他得了这种病是否也会把他打死呢?
他决定隐瞒病情。于是在某一天,他把那些买来的书籍全部塞到床下,告诉师父,他已经对医术不感兴趣了。
叶繁霜听后不置可否,但打那天开始,他明显感到凌剑白对他的疏离。他想找机会问问到底怎么回事,但又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直到一抹玄色人影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在风雪中愣愣看着对方,这才幡然领悟有些话真应该早点说出口。
他把床单卷了卷从高崖上扔下,至此,终于明白,有些事再不同以往。
8
日子就这样过去,凌剑白在山脚镇上买了很多书,除了一日三餐外几乎都闷在房间中苦读。
他在心里将徒弟鄙视一番,又折返回去,拉起凌剑白,半拖拽着往前走。
“这桥这么高,万一断了可怎么办?”凌剑白哆嗦着嘴唇问。
“要是断了……”他想说肯定是死路一条,但终究不忍再打击爱徒脆弱的神经,于是改口:“我会保护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