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楷被那双眼里的怒意一刺,才明白自己说错了话,他四肢被抽走了力气,水果刀从手心滑落。
刀刃碰在瓷砖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当啷声,林楷心底也响起一声“当啷”,他将未削完的苹果放到了水果盘里,忙不迭起身,局促地在衣服上擦了擦手,而后心虚地说道:“那什么……晖哥,我明天再来看你。”
自始至终没敢再看俞远晖的眼睛。
自甘堕落。
早些年的时候,也有人气急败坏地在俞远晖耳边吼这四个字。
当时场面记不太清了,依稀记得收场时双方都很难堪。
林楷觉得对方的视线要将他刺穿,他有些心虚地撇开了头,不敢直视那双淡棕色的眼睛。
“左鸿轩让你来的?”俞远晖缓缓问道,语气却很笃定。
他刻意拉长声音,本就低沉的嗓音多了几分压迫,如一道闷雷在耳边炸响。
左右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脸早就在当街被打那天丢完了。
“你家保镖?”卞英杰脸色一变,带了些犹疑,“我怎么听说……”
林楷说的是芜县,这地方属于潭市的犄角旮旯,环境又脏又乱,早些年那块没开发的时候,路上基本上是三两步一个垃圾袋,到了雨天下水道里的东西甚至会冲到路上,等雨过后一些排泄物还依稀可见。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当地居民素质也是及格线往下跌,林楷早几年有幸去过一次,当时因为一些小事跟地痞流氓发生了口角,险些没回得来。
直到这两年城乡整改,情况才好了些,但对于虹市来说,这地方依旧不堪入目。而对林楷来说,哪怕那个地方翻身一变成首都,在他心中的位置也最多只能到十八线。
“怎么就十八线乡村了,潭市好歹也是个四线城市。”俞远晖将遥控往床头柜上一扔,人窝进了绵软的枕头里。
他没让林楷来接,接他出院的是两个月前跟他一起泡吧的室友,名字叫卞英杰。
卞英杰是潭市本地人,家里开建材公司,近两年建材生意不景气,但他家树大根深,因此在潭市仍然是地头蛇。
俞远晖住院这段时间里,卞英杰一次没来,手机上慰问倒是不少,接俞远晖出院可能出于十分之一的室友爱和十分之九的方便逃课。
电视里记者和俞正青还你来我往地说着场面话,俞远晖已经听得心里烦,他挣扎着起身去够自己扔在床头柜上的遥控器,想要一键掐断烦人的声音。
遥控没够到,却把之前林楷削了一半的苹果碰到了地上。
苹果削了皮的一面砸到了地上,又滚了几圈,最后停在了电视柜前。
俞远晖尝试违逆了一次,代价是一条腿。
但好在俞正青是个讲信用的商人,收了他的腿,也没有无情到让他收拾东西滚回虹市。
俞远晖就这样呆在潭市人民医院,满打满算住了两个月的院,一个假请了小半个学期,军训没参加,室友也没认熟,回去之后可能还要经受风言风语。
而男人一副谦和的笑,不否认却也不居功,“是我们公司能人辈出……”
一个让人舒适的点拿捏的刚好。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在两个月前莅临一个脏乱的小县城,让保镖将正泡在酒吧的儿子拖到大街上,然后当着路人的面打断了自己儿子的腿。
“我明天办出院手续。”
“哦……哦……那我先走了,晖哥你有需要随时叫我。”
病房门一开一合,关门声落下之后,房间内会发出声响的就只剩俞远晖和一台电视。
“哎我说晖哥,你就向你家老子认个错乖乖回去得了,他就你一个儿子,你现在腿已经被打折了,他再怎么生气也犯不着继续拾掇你。你看看你现在这样吊着个腿躺医院里也没个人探望,冷清不冷清,至于吗?”林楷给病床上的人削苹果,嘴上喋喋不休。
被他唤做晖哥的人是一十八九岁的青年,全名俞远晖,他有一头服帖的短发,脸生得俊逸,许是卧病在床有些日子没见着阳光,面色带了几分苍白。听完林楷说的话时,俞远晖那张脸上多了一抹不耐烦。
他皱了皱眉,“至于。”
俞远晖在看见林楷被水果刀划伤渗血的手心时,心里烦闷已经消了大半。他跟林楷五岁就认识,从学前班开始就是同班,两家大人又有生意上的往来,这么多年也算是知心朋友了,俞远晖这次住院前后两个月,也只有他一个人赶来探望。可能也是出于一种“怒其不争”的心态,才口不择言吧。
想到这里,俞远晖心里叹了口气,神色还是冷淡,“你明天不用来了。”
“晖哥……?”
后来……
他猛地睁开了眼,整个人宛如坠入深海,水压将他胸腔内所有的空气都挤到了嗓子眼,马上要破口而出。
但他最后还是压下了这口气,只是脸上凝起了冷意,“你说完了?”
林楷额角泌出一层薄汗,“是……但是我觉得他说的没错,你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在虹市你想要什么没有,非得去那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长到现在别说做饭了,连个苹果都不会削,一个人跑那么远真的养得活自己?”
俞远晖听累了,缓缓闭上了眼睛。
许是没有那道如针扎的视线注视,也或许是受对方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刺激,林楷硬着头皮说道:“你就非要自甘堕落吗?”
林楷一听这话忍不住呲牙,“你说的是潭市,芜县那是什么破地方,也就离你们学校近点!”
“哎我说,”俞远晖盯着林楷慢悠悠地扯了个笑出来,“你这么操心我的事干什么?”
俞远晖平时不怎么爱笑,他长相偏冷,板着面孔的时候极具攻击性,但他乍一笑,没有春雪初融的和煦,反而让人觉得如坐针毡。
总之关心成分少,看热闹成分多就是了。
在俞远晖拎着拐坐上网约车后,卞英杰便神秘兮兮地问,“那天打你那个人是谁啊?”
“我家保镖。”俞远晖乜他一眼,满足了他的八卦之心。
被砸得坑坑洼洼的表皮看着丑陋极了,比之熟烂了的内里还不如。
·
俞远晖出院手续办得顺利,石膏早就拆了,住了两个月骨头也长得可以,锻炼一下行走没有多大问题,钢板一个月后来取。
消极地想可能“某大一新生傍富婆翻车被富婆老公打断腿”的谣言已经出现在了学校贴吧的热门版面。
这也算是一个艰难的开始了。
这正是俞正青想要的,他要自己离经叛道、自甘堕落的儿子尝到自己种下的苦果。
从头到尾没露脸,打的人是保镖,被打的人是俞远晖,被当成猴子看的是保镖和俞远晖,而丢脸的只有俞远晖。
原因不过是儿子高考志愿填了谭市一所二本院校,没有服从自己的安排乖乖待在虹市。
俞正青所说的“大事”里面,就包括了志愿填报,读什么学校、做什么工作、和什么人结婚、生几个孩子、生男生女,这些都是大事。
电视内正播放着财经频道,电视里接受采访的是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男人看上去三四十的年纪,一头油光发亮的黑发, 一副镶金边的眼镜,一派成功人士的傲气,一张与俞远晖七分相似的脸。
与一般不惑之年的成功人士不同的是,俞正青有一头茂密的黑发,一副健硕的身材,一张儒雅的面孔,是以俞远晖常常在他身边看见不同的女人,她们年纪大约在十七八岁,更换周期大约是三到五周,而这些,都是电视和报纸上没有报道过的。
电视里,俞正青永远是个成功人士,形象正面,一如此刻报道中记者的称赞——“俞先生真是年轻有为啊”。
“至于啥……哎……得,爷俩都一样犟,我这个说客夹在里边儿左右不是,不说这个了,你腿好了怎么着,还继续回那破地方上大学?”林楷将削好了切成块的苹果往果盘里一摆,从果篮里挑了个个大颜色又好看的苹果出来。
“去啊,怎么不去,”俞远晖手中按着遥控器,看着病房内的有线电视漫不经心地回答,“他说以后只在大事上管我,要我必要的时候乖乖听话,其余时候随我怎么玩,我废了一条腿才换来这么个去处,当然要好好享受。”
“你确定是享受?”林楷正削第二个苹果,听俞远晖这么说刀刃险些没入手指,“那儿连四线城市都算不上,充其量是个十八线乡村好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