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偷东西?偷之前还先告诉我一声?”
石头陡然抬起头,看看神情冷漠的焱鸷,又扭头看看歪着嘴角,露出一丝讽刺的叶淮心。
“那个传信符……”他如梦初醒,突然发狂似的跳起来,声嘶力竭吼道:“姓叶的!你下圈套害我!”
法术释放完后,焱鸷的手刚刚收回去,拙凰从门外拎小鸡似的把浑身湿透的石头拎了进来。
石头脸色煞白,不知是不敢挣扎,还是无力挣扎,手脚都像没了筋一样,软软地垂着,水不断从他发梢、下颌及衣裤上淌下来。
看到勉强坐起来的叶淮心,他才像突然活了一样,指着叶淮心尖叫:“是他让我偷的!”
机关人大概得到了指令,把利刃般的手指从叶淮心脖子上拿开。
叶淮心看着越来越近的焱鸷,左边唇角勾了起来,咧开嘴笑了,血从嘴角流了下来。他右手颤巍巍抬起,松开一直攥着的拳头。那个装着他誊抄的纸卷的瓷瓶从手里落下去,在地上“叮叮叮”地跳了几跳。
焱鸷把瓷瓶捡起来,抽出纸卷打开扫了一眼,面无表情地把纸卷连同瓷瓶一起抓在手心里轻轻一握拳。再张开手时,手心里只剩下一小撮白色粉尘,随着他手掌一倾,洒落下来,瞬间被猛烈的风吹散。
他直到此时也不信任这个人,可他漫长无趣的人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这个人悄悄撕开了一道口子。
此时这人脸上有种深深的疲惫感,眼睛显得很茫然,人就躺在这里,却又好像在极遥远的地方,也显得格外的孤单无依。
“很久很久以前……”焱鸷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已经坐了下来,缓缓开口,“有几百年了吧……有一个叫做灵隐教的门派。”
最后,那只还带着擦伤、瘀痕和血迹的手,只轻轻扯了扯自己的袖子,就放开了……
从见第一面起,叶淮心在他面前就像个没脑子又没心没肺的二货,说是想在弟子试炼上赢一面金龙旗,想做梵海旗的旗主,除此外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即使他刻意羞辱,刻意粗暴对待,叶淮心也都一一接受,甚至似乎还乐在其中。
但他总觉得那不是这个人真正的样子。
太过纯善,怎么能在这遍地虎狼的世界活下去?
当日他被石头猛地往下一掼,从楼梯口摔下去的时候,在半空挣扎着自己扭转了一下身体,使最开始的,最重的那次撞击由右肩承受,避开了脊椎。
但伤痛避不开。肩胛骨重重地撞上坚硬的楼梯扶手,剧痛一瞬间就炸了开来,叶淮心半个身体都失去除了痛之外的所有知觉。
那父子三人虽说一直以为他们能威胁到叶淮心,但那不过是叶淮心还想靠他们提供的便利来接近焱鸷罢了。他若要走,就算他没什么修为,也仍是有信心能走得无影无踪。
他长这么大,凡事从不敢奢求太多。如果尽力了,还不能得到,那他也会痛快放弃。
他这里直直望着床铺顶架,盘算着日后去处,焱鸷那里却有股莫名的火气在心里熊熊燃烧。
焱鸷低头看了看,叶淮心就缩回手。
“不是嫌我恶心吗?叶少主的手段也不比我差。”焱鸷语气讽刺。
叶淮心沉默不语,无话可说。
这两个举止僵硬古怪的人刚要碰到叶淮心,焱鸷突然又勾了勾手指,这两人就同时僵住了,随后慢慢往后退开。
焱鸷蹙着眉走过来,似乎嫌弃那两人退得不够快不够远,抬脚踹向看起来年纪大的那个,把他踹得往后跌出去一丈多远。那人痛叫一声,但很快爬了起来。
焱鸷站在叶淮心面前,明显迟疑了一下,才蹲下来打横抱起叶淮心。
点燃这三张会传递位置信息的传信符,他已经不用解释什么了。
“去处理了吧。”焱鸷吩咐拙凰。
拙凰应了声“是。”捂着石头的嘴,不顾他吚吚呜呜的哭闹和挣扎,拎着他往外走。
每个修士做的传信符各不相同,有些只传递消息,有些加了自己的血来绘制,燃烧之后还能在一定时间内让绘制之人知道位置。焱鸷的传信符就是这一种。
跨过那一排矮石柱前,叶淮心察觉到身后有人跟随。
从先前刻意说起涨潮,到打听了焱鸷离岛,并且故意告诉自己,还强调焱鸷不喜欢夜里出行,前前后后联系起来,他明白了石头早就在试探自己。
母亲还活着的时候,叶淮心的日子过得非常简单。
一个女人孤身带个孩子,没有修为没有倚仗,自然是尽量躲着人,尽量不为人注意。叶淮心懂事,也听话,每天就在母亲身边玩耍,爬爬树,玩玩泥巴,抓抓小虫,都可以玩得很开心。
他心地不坏,但你要说他至仁至善,那是不可能的。
叶淮心没有理会他。拙凰早在他起身时就一个箭步上来擒住他,让他兀自胡乱挥动手臂,却碰不到叶淮心。
叶淮心一开始的确是想趁焱鸷不在潜入天星阁盗取秘籍的,天时地利人和,自己也面临焱鸷的厌弃,没理由不冒这个险。
石头所说的借着涨潮的机会跳海,这是逃出去的法子,却不是退路。他思来想去,出门前带上了他病好后问拙凰要的三张传信符。
拙凰松手把他丢在地上,他便筛糠似的抖着跪伏在焱鸷跟前,哭着说:“主人,是叶少主逼我来的,他还让我跳海引开机关人。呜呜呜……主人……”
焱鸷冷冷俯视他,“鹤鸣岛只有一个主人,叶少主虽是客,地位也没比你高多少,总管交代你夜里要与叶少主寸步不离,不得让他进入禁区的时候,你应该就明白这一点。他能逼你做什么?”
“他、他逼我的……我不敢的……呜呜呜……他要杀我……他说要偷您的秘籍……”石头语无伦次,像个仓皇可怜,被逼到绝境的小兽。叶淮心靠着楼梯扶手坐在地上,用没什么感情的目光看着他。
焱鸷俯下身,宽大的手掌虚按在他胸口,嘴里念念有词。
这是焱鸷从前不曾对他用过的治疗术。
叶淮心现在的伤,并不能被治疗术、疗愈咒这类法术一下子治好,但能止血,能极大缓解疼痛。
不知道是不是经常被禁止出声的缘故,他在被推下时的惊叫和撞伤时的一声惨叫之后,从扶手上再摔到楼梯上,接着滚落到地上后,手脚不受控地微微抽搐着,只发出了喘息中带出来的微弱的呻吟。
天星阁的大门从外面打开了,呼啸的海风瞬间凶猛地灌了进来。一抹暗紫色的人影出现在敞开的门口,宽袍大袖被风吹得猎猎翻飞。
他大步走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叶淮心没见过的人。
然后,他听到这个人带着哭腔说:“你罚我吧,别不管我……”
他隐在暗处,看到这个人练完功之后,睁开眼向四周看了一圈,然后失望地坐在亭子中央,一脸落寞。
……
这火气来得奇怪,还烧得越来越烈。
大概,从他感应到今晚燃起的第一个传信符开始……
然后看到他像是骨头断掉了,躺在地上,还勾起一边嘴角,歪着嘴巴笑起来……
说到底,他确实是反过来算计了石头。但他也没什么愧疚之意。只是看焱鸷这样子,恐怕就算焱鸷不怀疑他,对他也只有厌恶了。
大概也没机会弄到傀儡术了……
百旗英雄会之后,不如就离开东华岛吧。叔父有野心,也有能力管理梵海旗。他一个中途被捡回来的野孩子,本来也没资格没能力服众。
相对焱鸷的身材而言,叶淮心显得实在纤瘦弱小。他的手掌很大,虽然托在叶淮心受伤的肩膀上,却没有给叶淮心造成新的痛苦。
焱鸷把他送回他的住处,轻轻放在床上,喂他吃了粒丹药。
叶淮心看他要走,急忙抓住他袖子。
焱鸷勾了勾手指,一直在他身后站着不动的那两个生面孔走上前来扶叶淮心。
叶淮心这才看清了这两个人的脸。都是和沐微澜一样僵硬麻木的表情,但皮肤不是那种死人一样的灰白,眼睛也不是完全茫然的。
两个都是男人,长得有点相像,一个年纪大些,下巴上有胡茬,另一个很年轻,大约只有二十多岁。两人脸上和其他露出来的皮肤上都有很多大大小小的伤,不少伤口还在流血,有些甚至渗出带着臭味的脓液。
他不知道石头这么做是有自己的目的,还是受焱鸷指使来试探自己。假设今夜自己临时退缩,如果石头有自己的目的,以后必然还会做小动作;如果石头是焱鸷指派,自己此刻已经来到禁区边缘,即使不进去,也不能洗脱了。
他没有考虑太久,就拿出了传信符。
禁区线外一张,天星阁外一张,天星阁里边一张。
他也不过是个普通人,从小流离失所。他也想有家人相伴,其乐融融。
会忍不住为别人求求情,不过是代入了过去的母亲和自己;会因为父亲一生热衷习练不同法术而甘愿冒死去寻一份功法,即使拿到也只能为他在墓前焚烧,这也不过是从中得到一种会因此得到九泉之下的父亲一句夸赞的自我想象罢了。
一切的一切,归根结底,不过还是为了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