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正殿内高坐三人,正中的乃是国君李承晟,左为皇后,右为摄政王妃——李毓的母妃。
自摄政王逝世,王妃守陵多年,此番是第一次回京,便是李毓也只每年前去祭奠摄政王时才得以与之一见。
红绸连接了李毓与叶旻易,朱袍联袂,李毓发间坠下的流苏摇曳,金影绰约。叶旻易微垂眸子,不望高堂之上,不望身侧之人,只望足前三步,随李毓一同跪倒在殿内。
先有宫女十二人于前,身着朱红软甲,发间别雀翎三支,骑高头红马,于仪仗最前开路。马蹄声清脆有序,哒哒踏响皇都主道,唤醒了这座天子脚下的城池。长街两侧官兵荷甲把守,礼乐声响,城中百姓涌上街头,街头巷尾熙熙攘攘,皇都难得这般热闹起来。
轿撵稳中微有摇晃,李毓在左,叶旻易在右,二人各执红绸一端,皆是无言。轿撵绕城三周,不时传来百姓议论与呼声。无端的,叶旻易想起从前在军营里听闻的,雏妓接客时都要先由龟奴背着绕城,以示从此不做良家人。
他与那雏妓又有何不同?
叶旻易端正叩首:“谨记父母教诲。”
李毓起身,嬷嬷抖开红绸两头,二人各执一端,一前一后步出正厅。朝阳煦煦,薄金洒落皇城,李毓在前,叶家送嫁亲眷在后,十二人抬的轿撵停在叶府门前。脚下是叶旻易走过无数次的路,每一块石板的纹路都深深镌在他的心间,成为滋养他长大的一部分。
而现在,他也是从这条路上离开叶府,离开他生长大的家,变成瑞王府的王妃,变成一个女孩的妻子。
这块在皇宫大殿长跪的顽石,也没逃过被雕琢出形状的命。
叶家父母端坐高位,昔日最成器的嫡子如今一身嫁衣,步步踏着珠玉之音,屈膝拜倒在堂下。叶呈安心里五味冗杂,为人父者,今已年过百半,寄予厚望的嫡子却沦做庶子出嫁。他端坐高堂,在张灯结彩的正厅里,心底只有苦涩凄惶。
李毓身着同样繁复的礼服,本应与叶旻易并肩而跪,聆听叶呈安的送嫁词。可李毓是何等的尊贵,普天之下只跪国君李承晟一人,叶家如何敢让她下跪?
入夜,寝殿燃起红烛,跃动烛火照亮一隅,李毓推门而入。
叶旻易仍坐榻上,繁琐的嫁衣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与步步而来的李毓身影交融在一起。脚步声回荡在寂静寝殿,烛影晃动,李毓发间金冠折出一道暗色金芒,不再是那日皇宫大殿前,一支玉簪的温润。叶旻易先闻见了酒气,慢慢抬起眸子,望见了李毓审视的目光。
这是李毓第一次认认真真打量自己的妻子,不去想皇命,不去思索兵权,只是单纯地看自己的妻子。良久,叶旻易先觉得了不自在,垂首道:“殿下在看什么?”
寝殿内再次安静下来,李毓亲口免了叶旻易的伺候,自然不必再去褪衣净体,也不必忧心吃食入腹的秽物,嬷嬷思量几分,为叶旻易端来清粥小菜。
“娘娘总是要伺候殿下的,还是用些清淡的东西为好,可莫要多食。”
叶旻易不语,只管一匙一匙往嘴里送着粥。他是习武的人,虽现下没了每日的练体,到底也不是一碗清粥能吃饱的,只能勉强算垫垫肚子罢了,若是再听着嬷嬷的只吃上几口,那倒不如不吃,平白勾了饥肠。
李毓的眸子许是涂满了高高在上的,许是窗纸一般空有其型的,可当叶旻易真的与之相对的那一刻,那双眸子平静非常,只是淡淡在他身上点了一下,没有强娶嫡子的得意,也不像是寻常草包贵子的空泛。李毓只是望了他一眼,眸子里没有任何波澜,像是他与这房里的座椅花木并无不同,与那些日夜跟在身侧的内侍丫鬟没什么不同。
她的目光轻飘飘的,好似从未把叶旻易放在心上,可吩咐下来的话分明是对着他的——她要人给他备吃的。
大婚的规矩叶旻易昨日听了个真切,从晨起到夜间李毓归来洞房,他都是滴水不得进的,非但如此,还要随着李毓的心思而定是否要备上什么伺候着。叶旻易已然做好了空着肚子伺候李毓的准备,未曾想李毓还专程嘱咐了这么一句,可谓恩典。
殿内殿外的奴才跪成一片,齐声道:“参见王妃。”
众人贺声中,李毓转身,带着红绸那一端的叶旻易,二人并肩,嫁衣潋滟。乐声伴着一声礼成而盛,二人步步踏着鼓点,在一众人目送中迈入内院寝殿。
“给他备点吃食。”
“二叩首——”
叶旻易双唇紧抿,五指钳进掌中红绸。
“三叩首——”
雨是在昨日才停的。
春雨贵如油,蒙蒙细细下了半月有余,大婚前夜终于散了乌云。叶旻易结束了二十日的教习,先前月桦送来的蝉衣穿了多日,叶旻易几乎快要习惯了一身轻薄如无物的衣物,起初几日的羞耻难耐在高压教习之下很快便适应,乍一换上平常寝衣反而诸多不适了起来。
可好歹也睡上了一个不需要夹着什么东西的安稳觉。
嬷嬷高声唱礼,叶旻易睁眼是一片喜庆的红,合眸是挥之不去的礼声。
“一叩首——”
叶旻易僵着脊背,一寸寸俯身叩拜。
叶旻易垂着眸子,轻笑一声。李毓端坐一侧,像是丝毫没察觉到身侧王妃的情绪波动一般,又好似是察觉了却并不在意。
轿撵穿过熙熙攘攘的大街,落在瑞王府前。王府正门大开,红绸从府门蔓延向内,连成一片朱红的山峦。抬轿士兵屈膝跪地,迎亲的嬷嬷候在门前,高唱三声:“王妃入门——”
王府不似寻常人家,便是大婚也不放鞭炮之类的吵闹东西,李毓先下轿撵,再转身扶了叶旻易下来。礼乐声不远不近,与交叠的衣袍纠缠在一起,二人并肩迈过王府的门槛。
玉鞋珠音清脆,李毓在前,二人迈过门槛,叶夫人眼含热泪,舀起一瓢水泼了出去。叶旻易站得稳稳当当,心底是沉的,也是轻飘无定的,模糊感叹着,原来也是可以不落一滴泪的。
皇都的清晨不慌不忙降临,曦光落上青石板的大道,十二个抬轿的士兵容光焕发,内侍屈膝跪地,李毓踏其脊背上轿。叶旻易微微一顿,红绸轻扯,他垂着眸子,足尖轻点,坐上了李毓身侧。
迎亲的公公一声长喝:“起轿——”
叶旻易一人屈膝跪地,李毓华服锦冠坐于一侧。叶呈安不自然地瞥了一眼李毓,后者微垂眼睫,瞧不出什么心思。
“吾儿旻易,昔多骄纵,今得陛下赐婚,乃良缘如斯,为父欣难入眠。日后为人妻者,当贤良方正,以夫为纲,殿下秉承陛下之仁德,定然琴瑟为和,举案齐眉。”
赵氏坐在叶呈安身侧,牵强出一抹笑意,接着道:“还望日后为王爷开枝散叶,绵延福泽。”
李毓缓缓挪开视线,侧身坐在了叶旻易的身边:“本王还未仔细看过你的模样。”
叶旻易又何尝仔细看过李毓是何模样?
身侧床榻陷下一个凹窝,酒气与李毓的衣裙一同贴上了叶旻易,在话音方方落下、尘土还未扬起的那个刹那,叶旻易忽然生出一种无比真实的想法:李毓与他都是身不由己的。
眼看着叶旻易三两下刮干净了粥碗,嬷嬷连忙撤了碗碟下去,留叶旻易一人坐在寝殿内。自圣旨下达到今日大婚,叶旻易终于得了片刻属于自己的时间,能够静静坐上一会的时间对他来说已经算得上是奢侈。至于后穴中那只肛塞,已经算得上是无伤大雅的东西了。
皇权之下,叶旻易无法反抗,如今大礼行过,除非李毓一纸休书,否则他将与瑞王妃的名头相伴终生。叶旻易慢慢伸了伸腰,劝说自己做好这个王妃对他来说有些困难,而思量如何被休下堂、如何面对家中父母,对他来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坐在大婚寝殿中,前瞻后顾,皆是孤身一人。
又如何敢深思呢?
叶旻易只言未发,李毓的视线从他面上掠过,轻轻拢了下衣袖,反问道:“本王也需要你教规矩?”
嬷嬷不敢多言,连忙躬身应是,又小心翼翼追问道:“王妃这边,王爷可要如何候着您?”
“让他坐着,”李毓撂下一句转身离去,四个字免掉了叶旻易一番苦头。叶旻易静静坐在床榻上,目送着李毓金冠摇曳的流苏消失在视线边际。
叶旻易由嬷嬷搀着坐上床榻,被褥下的核桃正顶上臀缝中的肛塞,兀的绷紧了身子——他第一次听见李毓的声音。嬷嬷踌躇须臾,小心翼翼回道:“殿下,这不合规矩……”
李毓回身,叶旻易微微抬首,四目相对。皇宫大殿前与自己长跪不起的未婚夫擦肩时,李毓未曾分他半缕眼风:大婚轿撵上听闻自己新婚妻子一声轻笑时,李毓也没予他一个转眸。李毓的眸子不是叶旻易想象的模样。
他曾以为像李毓这等天潢贵胄的人,生来享尽尊贵,一道旨意便能扭转他的命运,她必然是与那些趾高气昂的贵家嫡系一般无二。也曾觉得李毓从未习武,论起书文也未曾闻说有何建树,顺从陛下的心思女承母业,不过也只是给陛下做一枚旗子的草包罢了。
叶旻易思绪成空,恍惚回到那日长跪皇宫。
“礼成——”
阿沛上前,扶着叶旻易缓缓起身。叶旻易睁开眸子,过往的一切已然浮沫,自即刻起,他是金尊玉贵的瑞王妃。
礼部择的吉时是辰时,叶旻易却在后半夜便被叫了起来,里外清洗干净,后穴里塞上一只红水晶的肛塞。二十多日的教习下来,铁打的汉子也被揉软了身子,叶旻易一言不发,四位嬷嬷左右伺候着,一层一层为他套上华贵繁琐的婚服。
依着规矩,王妃的婚服里外共有八件,配饰该是前冠后压,再佩十钗,以显尊贵,便是男妻,也是有大冠六钗的先制。而叶旻易得了李毓亲肯,仍做嫡子发髻,单一只红玉金冠束发,得了头顶上的轻快。叶旻易自己是畅快了些,可落在旁人眼中,王府里纳男妾也要较之更体面些。
叶旻易无心理会那些,里外八层的婚服要将他裹得透不过气,脚上更是一双坠了珠玉的绣鞋。男妻不易,王妃更是一等一的难做,单就这双鞋便已经让叶旻易吃到了不少苦头,若是步伐急了,珠音自然乱作一团,嬷嬷的戒尺可断不饶人。是以,待到今日成亲时,叶旻易由丫鬟搀引着,缓缓步出闺房,叶家上下所有人的眼睛下,谁也没看出这是曾经那个一家顶柱的将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