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行眼泪从温容大睁的双眼里滚落出来。他嘴里的布团被染成红色,兵卒在卓禹行的示意下取了出来。他却已经不再试图发出任何声音了,只是嗫嚅着鲜红的双唇,对着惊异无状的襄王吐出一个含糊的唇形。
“终究是……不值得。”
说罢,那双黑亮的、为了襄王学会含着魅色勾引人的圆眼睛逐渐黯淡下去,直到最后一丝光也灭了。
他说着,想到了什么,突然大笑起来:“你也许真的会,摄政王还是个重情义之人。容儿,你好好求求摄政王,他定能放过你,哈哈哈哈!”
卓禹行不理睬他的戏谑,再度确认:“只要开口认罪,本王就能让他活,你也不愿吗?”
襄王停止了笑声。他直直盯着卓禹行,苍白的脸上闪烁激烈的恨意:“天下之大,能者为王!皇位本该是我的。本王为何认罪,何罪之有?温容哪里值得本王屈膝!”
“温容做了错事,求本王饶他。你说,我要不要饶他的命?”
襄王挂着千篇一律的微笑,反问道:“什么?”他的反应就如同大人听到荒唐的稚童戏言一般,只当是个无趣的玩笑,并没有当真。
见卓禹行和众人并没有说话,也没人发笑,他才逐渐意识到卓禹行的话是认真的。
但襄王如此惨状在他面前,他仍是不忍。
“那不是我……”温容喃喃地辩解。
襄王摇摇头,在温容炽热的目光下转向卓禹行:“卓王爷,你是要叫大家都来看看本王阶下囚的模样么?”
滚烫的温度像温暖的手,将停滞的脉搏拢在手里呵出热气,一点点化开凝结的血管。血液重又开始缓缓流动,将生气灌注到身体的每一个末端。
平渊帝眨了眨眼,驱散眼前氤氲的湿气和飞舞的光斑。
耳边传来熟悉而陌生的哽咽。他心底小小地惊讶着、失而复得地窃喜着,手缓缓地落在怀里毛茸茸的脑袋上。这么刚硬的男人,头发却是柔软的触感。
持戒睁开眼,两眼灼灼如莲华。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朝卓禹行晃了晃手中的铃铛,肃然点点头。
一阵清风卷过,那无舌的铃铛竟发出一串轻灵的脆响,像是不甘的魂魄对这人世最后的留恋。
卓禹行挥开众人的阻拦,大步上前将柱子上已然失去知觉的躯体解了下来。那具冰水里浸泡了一整夜的身体,冻得发青,血管的跳跃轻微得可以忽略不计。卓禹行将他抱在怀里,都觉得像是怀抱着一块冰,明明冰冷彻骨,却贴着皮肉滚烫。
这人被高大消瘦的骨架上套一身白衣,穿堂风吹过大殿卷起衣摆,露出他瘦伶见骨的双腿。他双手上枷,每走一步脚踝上的铁链就哗哗作响,步履沉重缓慢。后头的侍卫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他向前摔在门槛上,过了许久踉跄着爬起来,露出一张混着血和脏污的脸。
“容儿,又见面了。”襄王一笑,摔破的嘴角就流出血来。
“你,你,”温容望着那高高在上傲慢自负的男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怎会……”
卓禹行将这一切收归与眼,但心里没有一丝触动。他所做的一切,都目的明确,步骤清晰,不会为了庞杂的人和事分心耗神。他低声唤道。“持戒。”
持戒上前一步,两片嘴唇快速张合念诵经文,手中挥舞着一只铜制铃铛。那铃铛被摘去了铜舌,无论怎么摇晃都不会发出声音。
渺渺而铿锵的梵音如同一场瓢泼的大雨将所有人钉在原地。待雨过天晴之后,众人像是大梦初醒,身心灵魂都经历了一番通彻的洗涤一般。
“他的命,与本王何干?”
“好……”卓禹行沉吟着点点头。
他回头看向温容,波澜不惊问他:“你听到了吗?他不在乎你,你坚持留在这人间的一切,都毫无意义。”
“若是你愿在众臣面前承认你做的一切,兴许本王能饶他一命。”卓禹行双臂交于胸前,冷静加码。
“呵……卓禹行,这小玩意儿给你下了什么蛊?”襄王的反应,称得上是毫无反应。他只是轻轻嗤笑了一声,摇了摇头。温容在大殿正中发出痛苦的呜咽,他看了一眼,又漠然地转过脸去。
“你难道会为了豢养的一只鸟雀下跪求情吗?”
卓禹行冷道:“是温容要见你。”
“哦?他是王爷的侍宠,见我做什么?”
“我,我没有……唔唔唔!”温容急急否认,嘴里被兵卒塞进布团。
“卓禹行,你怎么哭了。”他小声说。
他紧绷整日的面孔终于崩塌,薄而冷情的双唇颤抖着,贴在那具身体的耳边小声地不停说话。旁人不知他在说什么,但只一看摄政王同时混杂着希望和绝望的神情,就会感到同样的痛彻心扉,却不敢上前劝慰。
那矛盾的痛苦化成有形的荆棘,像是野兽的巢穴将二人围拢其中。任何人胆敢靠近一步,都会被失去理智的兽撕得粉碎。
“筠儿,对不起,对不起……”卓禹行将头埋进那具身体冰冷的颈侧。热乎乎的潮湿水意从卓禹行眼里漫出来,浸透了那一块僵硬的皮肤。
“怎会落到这步田地?容儿,你看上去很惊讶。惊讶的人难道不该是我么?”襄王抹干净嘴角,白衣染红,“那日造纸坊,你想杀我。你恨我,也是应该的。”
“我……”温容眼神颤抖。
他连自己都说不清,对襄王到底怀着怎样的感情。他已经投入太多作为本钱,最初想在这场不对等的豪赌中得到怎样的回报,早已变得无关紧要。那日他被强烈的激愤和求生欲推动刺下那一刀。那一刀,他人生未有哪一刻离解脱那样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