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下意识地摸了摸垂在胸前的发梢,“现在都不管了。”他笑着说。
“你就快毕业了吧?”少晗说。
“嗯,明年夏天。”
“小陈哥。”那男孩向这桌上他唯一认识的人打招呼。
“晓淇,介绍一下,这是收养人:杨老师和次老师。”
“不用这么客气。”杨知谊笑道,“杨知谊,次少晗。”
杨知谊匆忙摸出钱夹,捻了一张整钞递给店员,“不用找了。”
他大步追出去,单晓淇自顾自向公车站走着,没有要停下听他说话的意思。
“晓淇!”他不得不加快脚步,“晓淇,你要等公车吗?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吧。”
“真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小陈赔着笑坐下。
“那孩子呢?”少晗问。
“应该就快到了。”小陈说着摸出手机,“我问问他。”
“他和我爸离婚好多年了,我们不联系。”
杨知谊叹了口气,“这样吧,你先回去和家长谈。我们也不想插手你家的事,家长没有意见的话,再考虑后面的手续……”
那孩子赌气似的瞪了他几秒。
“这个忙我们帮不了。我建议你还是对家里人坦白比较好。”事实上,他开始考虑放弃这次收养机会。也许少晗是对的,一个漂亮孩子身上总是少不了麻烦。
单晓淇一脸怨念地望着他,“你不懂的。我爸他……如果他知道了,一定会逼我分钱给他。”
杨知谊脑子里自动出现了一个对儿子毫不关心、只惦记自己下一顿酒钱的潦倒中年omega形象。如果是这样的家长,养出未婚先孕的问题少年也不奇怪吧。
“就按你想的办吧。这事不需要我们同意吧?”
“需要家长申请。”晓淇说着,抓过书包翻出几张表格,“你们能不能装成我亲戚陪我去办个手续……?”
杨知谊又愣住了,“……你家长呢?”
“我早就想好了啊。没什么可反悔的。”单晓淇说,“我喊你出来就是想说这件事,我想办休学。”
杨知谊愣了一下,“为什么?”
“为了养胎啊。反正我在学校也没什么事做,又不打算考大学……”
“他今天有课。”
单晓淇睁大眼睛,“诶,你们真的是老师啊?”
“也不算是,”杨知谊在咖啡桌另一侧坐下,“只是客座顾问,为准备留学的孩子参谋申请、指导作品集。”他用尽可能简练的方式回答,从晓淇的眼神里看得出艺术留学之类的事和他的生活离得很远。
隔着咖啡店的玻璃幕墙再次看到那孩子时,杨知谊首先想到的是:今天没穿水手服呢。
大概都怪少晗在早餐时说那些有的没的。
今天是周六,不去学校自然没必要穿校服。那个omega男孩坐在靠墙的卡座里,低头摆弄手机,桌上放着半杯热饮;他身上罩了件看上去很柔软的帽衫,脚上的雪地靴和前一天相同,但直筒军裤换成了深灰色的过膝长袜,短裤和袜口之间留有一片珍珠色的肌肤。他身上还看不出怀孕的迹象,这会持续到孕期第二十周左右,在那之前没人能看穿他娇小躯体中的生机。
“再考虑考虑吧,难得匹配到一个……”他忽然语塞,原本想用的形容是什么?漂亮?年轻?……美好?“条件不错的送养人,没那么容易找到下一个。”
“是,是,我知道。”
少晗起身收起吃空的杯盘,丢进洗碗机里。
“核实信息是小陈他们的工作,如果他们都没发现问题,我们也不能凭感觉查出什么吧。”
“你不觉得反常吗?”少晗盯住他,“那个小孩,他好像根本不把怀孕当一回事。”
“现在的孩子就是这样吧。”杨知谊敷衍说。
“不是。”少晗坚持自己的推论,“性感不在于身体。如果我们大家都裸体上街,就再也没有性感这回事了。”
“你在想那个学生的事吗。”杨知谊直说了。
“他的校服很可爱。”少晗意味不明地说。
“alpha都喜欢年轻的对象。你是要说这个吗?”杨知谊拉开椅子坐下,猜到少晗在想着前一天见过的那个男o学生。
“不,”咽下粥后,他说,“我是说,水手服本质是军装,或者,最接近军装的校服。”
杨知谊默默吃着早餐,没有打断爱人的评论。
他回答着,意识到自己没戴围巾。他从衣架上拿下一条轻薄的格纹围巾,随意缠在衣领里。
他的omega伴侣在电梯门口等待着,像往常一样装扮得无可挑剔:白色的羊毛贝雷帽,帽檐下露出的蓬松卷发悬在肩上,和他丈夫一样对短款外衣的偏爱;还不是最冷的时候,他已经穿起了最厚的及膝冬靴,靴筒的绑带几乎系到最紧,让人无法注意不到穿着者的细长小腿。
“磨蹭什么呢。”o伴数落着他,走进电梯。
我可以做到,你没理由说不行。即使在指摘钟点保姆的工作质量时,他也是这样说的。
而现在,在他搞砸了自己最盼望的人生规划之后,这些资格和理由显得如此虚假,不堪一击。他的完美世界被敲出一个无法弥补的缺口。
杨知谊沉默地跑着。尽管晨跑一事已经习惯成自然,他还是难免在想起最初的动力时感到一阵反胃。一天到晚为“健康生活”精心计算的人,亲手毁了自己身体最重要的一部分,何其讽刺?他知道,从他们拿到诊断的那天起,一些东西崩塌后再也难以重建,也许是信任,也许是愿景。而另有一重诡异的爱意在同时升起。那似乎是他第一次看到少晗被失控的现实击溃。他久久地拥抱、安慰他的omega,像一个合格的alpha该做的那样。他感到遗憾,也感到不该有的快慰,且说不清两者究竟是在交战还是交织。
跑鞋落在平整的步道上,踏出几不可察的足音。
像每天一样,杨知谊跑在他爱人的斜后方,不远不近,大概两个身位处。
当初挑选新房的时候,少晗就看中这楼盘附近的森林公园,盘算着住在这里可以每天进行户外晨跑。杨知谊早先没有晨练的习惯,是少晗硬拉他加入的。
晓淇竖起菜单漫不经心地看着,忽然说:
“对了,你们两个是谁有毛病啊?”
中介人被他的话吓了一跳,忙着解围:“不是,晓淇,你怎么这样说话,我怎么教你来的……?”
怀孕第八周后,验血结果会显示胎儿未来的分化性别。当然,杨知谊想要一个alpha婴儿。倒不是因为什么老辈人的轻重观念,只是……他知道少晗会怎样培养一个omega孩子,他实在不能承受家里多一个少晗的翻版。他想要一个“友军”,仅此而已。
“你们是做什么工作的啊?”晓淇问。
“时尚设计。”少晗说,“我们有自己的工作室。”
“你们想好名字了吗?”晓淇问。
杨知谊和o伴交换了眼神,“还没想那么多。”
晓淇像是有一瞬间失望,“我以为你们都定下来了。”
【1】
杨知谊在玄关停下,向穿衣镜里望了一眼。
镜中的倒影是个完美的alpha。灰色的海军呢外套修出令他自满的腰肩比例,无框镜架跨在他角度恰好的鼻梁上,镜片后面是一对含光的栗色眼睛,严肃时令人深信不疑,微笑时令人无法拒绝。这个alpha男人刚刚离开二字头的轻狂断想,还没真正开始三字头的冷却与沉淀——下个月他将满三十一岁,最好的光景。从少年时代至今,他总是众人之中的男主角。
中介人打断他们没话找话的闲聊,“晓淇,那个,影片拿来了吧?”
“哦。”晓淇从书包里翻出几张打印的超声造影诊断,递给对面,“不过,什么都看不到就是了。还不到四周,医生说最好八周以后再做。”
杨知谊接过影片扫了一眼,确实看不出个所以然。但作为确诊怀孕的证据足够了。
那孩子脱下手套和他们握手,“我叫单晓淇。”他笑起来双眼弯成甜蜜的弧度。杨知谊忽然明白了他的讶异从何而来:这孩子身上丝毫没有一个未婚先孕的少年“应有”的愁苦和羞耻。
单晓淇在他们对面坐下,脱下羽绒服胡乱堆在他和中介人之间的空位。他穿着水手校服,衣领下结着墨绿色的领巾,深色的校裤收在雪地靴里,有点不伦不类,但他看上去并不在乎。
“学校准你留这么长的头发吗?”杨知谊随口说,“我上学那时候,仪表标准是头发不能过肩。”
放下手机,小陈又开始不厌其烦地宣称他们机构提供的收养协议是绝对合法、公平、公益的。少晗抿着咖啡,脸上不露痕迹。
又过了一刻钟,送养人终于出现在咖啡厅的玻璃门外,推门时脸上露出一点吃力的懊恼,店员及时上前帮他开门,那男孩向店员报以孩子气的微笑。
提前看过送养人的照片,杨知谊对这男孩的美貌并不陌生,但当平面肖像变成鲜活动态,夹着一丝冷风轻快地走进咖啡店的暖色灯光里,他仍然感到全新的讶异。
“不用了。”
“怎么就生气了?我没说什么不礼貌的话吧?”
“……这么多事就算了。我又不是非要送给你们。”单晓淇说着抓过书包,把手机和文件塞进去,又用同样暴躁的动作套上毛线帽和羽绒服,拎着书包向外走去。
“晓淇,等等,”杨知谊抓起自己的风衣和围巾,要追上去又被店员拦住:
“那位小哥的单是您来付吗?”
“住在一个家里,迟早会知道的吧。”
“所以我想拿到定金就搬出去住……”
“刚刚都只说你爸爸,你家大人呢?”(注)虽然大概猜得到答案,还是问问清楚为好。
“不能让我爸知道我怀孕的事。我也想不出别的借口让他帮我办……”
“等等,你给我等一下,”杨知谊一阵头大,“这么说你家长也不知道你送养的事?这……不要家长签字吗?”
“不要的啊。”单晓淇摇头,“就像堕胎手术,自己肚子里的事只要医生同意就够了。学校就比较麻烦了……”
“那就随便混混日子嘛。”杨知谊说,“你也说了,在学校又没事做,不妨碍你养胎。早点混个毕业。今年休学了,毕业还要晚一年,划不来的。”
“可是……”那张漂亮脸蛋不加掩饰地垮下来,欲语又止。
杨知谊忽然反省自己的迟钝。再怎么样也是个未成年高中生,一旦怀孕的事被人知道,少不了成为校内流言的主角,被别的孩子欺负也说不定。也许是他表现出的态度过于轻松,叫人不知不觉忘记了他在学校必将面对的现实,杨知谊在心里自我检讨。
“你家那个是不是……对我不满意啊?”那张精致的小脸上带着像作业没完成似的、懊悔但又不是真心抱歉的表情,“我知道,我昨天惹他生气了,我这个人就是这样,脑子有点脱线,不太会说话……”
“这倒没有。”杨知谊违心地说,“只是……我们还需要多商量一下。你也应该多花点时间考虑清楚,签了协议就不好反悔了。”
签了字又改变主意,送养人是要支付赔偿的。单晓淇当然不像能拿得出赔款的样子,假如真的走到那一步,杨知谊并不想从这孩子双亲身上剥一层皮下来,但他和少晗也不能自行吞下全部损失……这种棘手的状况最好还是不要出现。
杨知谊没说什么。也许他真的有点紧张。今天他们将要和未出生的孩子见第一面。当然,现在就说那是“他们的孩子”还为时过早,这只是第一次面谈,选择权属于双方——他们和那个孩子的生父。
电梯停在地下车库,他们一前一后走向自家的停车位,分别坐进驾驶座和副驾。中介经理人用夸张的口吻向他们再三夸耀在同城市找到匹配的送养人是何等幸运的小概率事件,他们不需要付出整个周末只为和送养人见一面。
在商场见面是杨知谊的主张,他不想在中介人的办公室对面而坐、搞得像谈生意。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孩子的生命,不是一套房子或一批布料。他们提前到达约定的咖啡店,选了最里侧不引人注意的沙发座。坐了不久,中介人小陈如约而至。
除了我。杨知谊想。除了我这种将要剥削他生命力的买主。
他进了店,走近桌前,那孩子见了他开口就问:
“你家那个没来啊?”
在这一点空当,杨知谊翻过手机,点开堆积了一夜的未读消息,敏锐地注意到其中有一条来自单晓淇:
(有空吗?我有事想见你们。)
【3】
反常。他玩味着爱人的用词。这个字眼暗示着怀孕的未成年学生应该有个“正常”的模版。那该是什么样的?羞怯的?耻辱的?悔恨的?遮遮掩掩的?这些字眼都不是单晓淇。
单晓淇的样子又该怎么形容?坦然的?放肆的?也许应该说……
自由的。这个字眼闯进他脑海里,带着一丝莫名的痛感。那个未成年omega,考试成绩单不堪卒读,升学无望,人生毫无前景可言,又在一次群交派对上被灌醉,怀上血缘不明的孩子……但他周身散发的气息,不是“自暴自弃”或“放任自流”,是明亮、纯粹、不可驾驭的自由。
“你怎么想?”
“不知道,我觉得……可能不太合适。”少晗微蹙着眉,为自己的感觉寻找合适措辞,“他给我感觉是……不可信。”
你有立场谈信任吗?杨知谊忍不住这样想。你是在挑剔,还是在记恨他昨天的冒犯?
“alpha总是被这些概念吸引,战争,军队,帝国……军装是国家暴力的象征,国家暴力也就是alpha的权力,它意味着alpha对异性的彻底驯化,不止是服从,还有对外攻击。所以你们认为穿水手服的omega特别性感。”
”你想没想过,也许只是v字领露出锁骨的作用。”
话出口的时候,杨知谊不免想起昨天那个男孩领子里清晰的锁骨。
但所有这些情绪纠结就像深海巨兽的缠斗,远远隐藏在名为“日常”的平静海面之下。表面上,他们迅速结束痛苦和安慰,进入“问题——讨论——解决”的工作模式,没花多少时间就确定了收养方案。这终究只是生活的千头万绪中很小的一部分。
晨练归来,他们照例先后冲了澡。杨知谊走出浴室时,早餐已经摆好了。
吹着勺里的热粥,少晗忽然说:“alpha大概都有水手服情结呢。”
我们要一起活到八十岁,你给我好好锻炼,不许死在我前头。这是少晗说服他的理由。
第一天被喊起来跑步的时候,杨知谊一肚子起床气。他是个设计师,运动从来不是他的长项,他根本不相信自己能跑完少晗计划的路程。少晗为他戴上耳机,却把播放器放进自己的运动服口袋,说:你不用跟我太紧,听得到音乐就可以,累了可以慢一点,听不到了就快点赶上来。就这样,他在耳机蓝牙信号的范围里,瞄着少晗的背影,一阵急一阵缓地,勉强跑完了全程,少晗奖励般地亲吻他,运动后的红润脸色带着真诚的赞赏。
杨知谊享受少晗的肯定,一贯如此,一部分因为爱,另一部分因为少晗从不会以自己做不到的事要求他人。他向人提出的要求,自己无一例外做得更好,无论是功课、工作,或是家务、健康,这似乎给了他某种评判的资格,也令人在不知觉间相信他的评判有实在的分量。
“没关系。就算童言无忌吧。”少晗的语气不太友好,但保持着一贯的风度,“是我。我不能怀孕。”
大概是被少晗严峻的脸色吓到,晓淇把自己缩到菜单后面,低低地“哦”了一声。
【2】
“哇哦,好厉害。”晓淇的眼神亮闪闪的,“你们招实习生吗?我也会做衣服。”
“你受不了的。”杨知谊笑着说,“我们的实习生不知道被他气走多少个了。”
少晗很浅地笑了笑,没说什么。杨知谊说的是实话,少晗对工作的要求很多时候都超越“严格”的程度,更接近“虐待”;但也是礼貌的敷衍,他们不可能招收大学都没上过的非专业小孩来工作,尽管是没有薪水的学徒工。
“实际上……”杨知谊没想到确定已久的想法到说出口时还是有点磕绊,“我们可以先保持联系,协议最好等到第八周后……”
“我懂了。”晓淇表示理解地点点头,“你们想确定孩子性别再签。”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少晗插话进来解释,“我们不是那种古板的人。多接触一段时间再决定,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
他注视着自己,总觉得画面上缺少了什么。是什么呢?
“知谊,”少晗在楼道里喊他,“你快点,我按着电梯呢。”
“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