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之后,何坤将一杯热茶放在棉被之上的厚木板上,青山雅光正在读着母亲与妹妹的来信,看着那信上的字迹,他不由得便想到了自己的双亲与姐姐,尤其何哲英是很能推己及人的,因为女儿的怀孕,便想起了王玉龄,张灵甫将军这位年轻的夫人今年不过二十岁,刚刚有了孩子,却遭遇了如此重大的变故,如果是平时倒也罢了,作为“杀身成仁,为党尽忠”的名将妻子,王玉龄一定会得到很好的抚恤,日本未战败前,对于阵亡和伤残军人的抚恤关照也是很周到的,然而现在国民政府前途未卜,假如青天白日旗最后降了下来,这个年轻的母亲便不知是何处境了。
青山雅光吃了一勺米饭,又喝了一口汤,何坤是将番茄去了皮煮在锅里,大火煮开又用勺子将番茄肉捣烂,当汤煮成之后,已经很少能尝到番茄颗粒,那柔软起沙的番茄肉已经完全成为流质,汤汁喝在口中,有一种粘稠的口感。
何坤坐在矮几的侧面,轻轻笑着问:“好喝吗?”
青山雅光柔和地一笑,点了点头,何坤很擅长炖汤,冬季的夜晚,这样一碗热热的浓汤,感觉就像是将整个人都浸泡在温泉之中,简直有一种融化的感觉。
当年在青山雅光的中队里有一些老兵,他们在昭和十二年的时候就已经来到了中国,参加夺取天津的战斗,自己虽然是中队长,但是却没有日军内部那种极端严苛的等级意识,对下属并不粗暴,因此有时候有几个比较坦诚的老兵会和自己说一些心里话。
有一个叫做大岛的满脸胡子的三十岁老兵和自己讲过,当年他们进入天津城的日本街,本以为这里的日本人会热情洋溢地挥着旗子,站在街边欢迎本国的军队,哪知那些在日本做生意的商人们却十分冷淡,甚至连一个因为好奇心较强而出来看热闹的人都没有,顿时让他们这些满腔热血的人如同给霜打了的树叶,感情上受到了很大的挫折。
许多战友都很愤然,觉得这些商人简直太没有日本品格了,在国内的时候,民众是何等热情地欢送军队出征,虽然她们不只是欢送过一次,然而激情并未减退,她们感觉到自己与军队是一体的,虽然内地的人并没有直接接触到战争;而天津城内的侨民们却如此淡漠,难道她们忘记了自己不久前还在中国人的威胁之下而颤抖?为什么对于来解救和保护自己的日本军队如此冷淡?商人可能天生就不具有武士道精神,所以日本绝不能以商立国,也难怪中国人将商人阶层列为四民之末,天津城里的这些日本商人,她们不如干脆改为中国国籍好了。
何坤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笑着说道:“おかえりなさい。晚饭很快就做好了,请稍等一下。”
青山雅光脱掉鞋子和外套,来到厨房里,洗了手将汤碗放在木盘之中,端到了餐桌上,何坤两手端了一个大托盘,盘里是两碟青菜,两碗米饭,米饭上虽然没有腌梅子,却有两条剖开的蓝紫色的腌茄子。
说了一声“我开动了”,青山雅光便夹起了一条细细的茄子送进嘴里,“啊,原来是糠渍,自从离开了日本,就很少吃到糠渍,虽然有福神渍,可是与糠渍毕竟是不一样的味道,没想到在这里也能够吃到糠渍啊!”
第三十章 被炉下的柔情
傍晚六点多一点的时候,送走了店内最后一位顾客,青山雅光整理了一下物品,便熄灯锁了门,回家里去了。
一般来讲他是不会这样早关店的,毕竟书店开门做生意是从早到晚,他现在没有那样的条件如同公务机构的上班族一样,每天黄昏五六点钟准时下班,书店平时都是开门到晚上九点,这样才能够扩大营业额,有的时候何坤晚上会过来陪他,两个人坐在简单的柜台后面一起看店,虽然打开来的店门对着人来人往的街道,然而即使只是如同朋友一般,轻轻笑着说上几句话,也是很贴心的感觉。
尤其是罩在暖桌上的棉被盖在了人的腿上,桌面下的炭炉正在散发出热力,热气给四面的棉被封闭在空间之内,形成暖烘烘的一团浓雾般的热量,双腿放进被炉之下,热气逐渐温暖了下肢,然后通过下肢传到上身,整个人很快便暖和了起来。这是日本冬季里的雪乡特有的至福呢,寒冬虽然严峻,但是假如房间内有足够的取暖设施,尤其是有被炉,那么冬季也就不再显得严厉,甚至是一种特别的幸福,这种温暖柔软的感觉只有在冬天才能够感受得到,因此在京都的时候,对于冬季,青山雅光总是有一种特别的喜爱,每年都盼望着第一场雪的降临。
“从前在京都的时候,每当天气冷下来,全家人就围坐在被炉前,大家一边吃橘子一边说话,姐姐是很喜欢聊天的,哥哥在外面说话不多,但是与姐姐总是有许多话说,母亲则常常静静地看书,那种时候真的是感觉是世上最美的画面,尤其是下起雪来的夜晚,虽然房间里姐姐的话语声十分清亮,也仿佛能够听到外面雪花簌簌落在地面上的声音,周围好像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那种时候就会想起小时念过的歌谣,‘猫咪蜷缩在被炉里’。”
何坤含笑静静地听着,耳边除了青山雅光那满含深情的追忆,还隐隐的响起了日语的童谣,几个孩子用清脆的声音唱着:“猫咪蜷缩在被炉里……”那是一幅多么美好的图画,宁静恬淡之中带了一种别样的鲜明艳丽,充满了东瀛风情,让自己想到了色彩鲜妍的浮世绘,精神层面的超凡超越固然令人敬仰,然而这种现世的享受则是与凡人最为切近的。
大岛君还说,他曾经遇到一个年轻的日本姑娘,这位姑娘带他去当地的药店,日本军队有的时候药品不足,自备一点药物还是能够令人安心的,路上他与那个姑娘搭话,问对方家乡何处,那个女子说道:“我不知道自己的故乡,我也不了解内地,一次也没去过那里,没有什么印象。我出生在天津,我是在这里长大的。”
那个女孩子作为一个日本人,对于日本却似乎没有什么兴趣,并不过问日本的情况,连“将来真的很想回日本看一看啊”这样一句礼节性的、令人稍稍好受一点的话都不肯说,当时就让大岛十分诧异,联系日本人的那一条紧密的纽带啊,在某些地方似乎稍稍地疏松了。
听大岛君诉说这些的时候,青山雅光也微微地有一点难以理解,主要是不太明白为什么那个日本女孩对于故乡没有太多眷念,后来在台湾看到了竹中千枝,青山雅光恍然间似乎能够体会到对方的心情,对于从没见过面的人与地方,要产生真切的感情确实是很难的,一个出生成长于台湾的孩子,对于日本这个国家的认同更多地是认同台湾。
何坤一笑,说道:“是竹中夫人送来的。”
“原来是竹中夫人啊,真的是多谢她。”
竹中家与青山雅光何坤的关系也是不错的,随着暴乱事件的处理,大批日军日侨加速返回日本,然而也有少数日本侨民留了下来,比如说竹中一家,竹中贤二是一位电子技术人员,而他的妻子惠美子则是医院的助产士,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她们两个人才不必如同其她日本人一样,匆匆抛售物品,整理行装,然后如同难民一样挤上大船,回到如今那不知已经变成什么样子的日本,她们已经定居台湾十几年的时间,孩子也是出生在台湾,对于小小的竹中千枝来讲,台湾比起日本,更像是她的故乡。
不过每当何坤的休息日,或者是天气不好客人很少的时候,青山雅光都会早早地关了店门,回到家里与何坤共度夜晚的时光,无论何等浓厚稠密的感情,都是需要花费时间和精力来培养的,否则便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消磨,即使并无争执,仍旧会日益变淡,就如同一幅花色艳丽的绸缎,每一天褪色一点,最终成为陈旧暗淡的脆弱丝织品,展开来在那里,图案依稀可辨,只是那华美的往日图景已经成为一种令人伤感的回忆。
这一天是何坤的假日,青山雅光便早早关了门,今天连晚饭也不必在外面买,可以回到家里与何坤一起吃。
六点二十几分的时候,青山雅光推开房间的门,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随同他一起进入客厅的还有外面那如霜一般的空气,厨房里有烹调食物所发出来的声音,青山雅光对着厨房里说了一声:“ただい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