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支那军这个时候攻击宜昌,很可能是集中优势兵力趁虚而入,第十三师以弱对强,纵然再怎样发挥武士道精神,也是十分危急的吧?青山雅光能够想象到,在最绝望的情况下,可能连后勤人员和伤兵都拉上了前线,进行最后的玉碎战,那可是极其惨烈的,这种情况下只能希望友军尽快前来支援吧。
在枯燥的战俘生活之中,时间慢慢地过去,青山雅光默默计算着日期,到了今天应该是十月十四号吧,还是十五号?无论如何是十月中旬了,中支那地方的秋季日渐加深,窗外有两棵枫树,树叶一天比一天染上更深的红色,看起来很像是被一把大火烧红的一样,青山雅光不由得便想到从前扫荡的时候,化为灰烬的村庄废墟之上,还没有完全炭化的树木,枝头的“红叶”悠悠地飘零而下,一片片无声地落在尚冒着青烟的梁柱瓦砾之上以为点缀,瞬间竟让自己想到了故乡的友禅染,这废墟居然也离奇地带了一种令人感伤的美感。
青山雅光站在横七竖八钉了许多木条的窗前,轻轻地拉了一下披在肩头的外衣,此时透过牢窗看红叶,在这寂寞的囚禁生活之中,不由得令他格外想念东福寺的枫叶,从前,当自己还在家乡的时候,每到秋季,如同固定的规则一样,是一定要去一次东福寺的,那个时候原本清静的寺庙一下子堆满了人,大家都站在通天桥上指指点点,看着前方的枫叶。
青山雅光两眼半睁半闭地躺在那里,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名中国军官的形象,弥散着硝烟味道的军装,俊雅英武的脸庞,一股锐利的气息从整个人身上透了出来,而且这个人谈吐有致,虽然是审讯敌人,态度颇为严厉,说话也很尖锐,但却并不粗暴,不是那种没有知识修养,只顾蛮横发泄的人,显然不仅仅是学了一口流利的日语,而是很有才学和思想,面对这样一个审讯官,比落在一个粗鄙卑劣的人手里要好得多了,自己并非惧怕那种残酷的对待,而是不想遭受小人的羞辱。
“我当时真的问了他,‘请问你叫做什么名字?真的不是日本人吗?’他说,‘我叫做何坤’,果然是一个中国人啊。”
原来是叫做何坤啊,青山雅光默默地想着,不知明天是否又要提审,看那帮中国人的架势,是不达目的不肯罢休的。
经过一番审讯之后,青山雅光被送了回来,疲倦地躺在草铺上,眼看着自己的伙伴一个一个给支那兵架了出去,心中默默地念着:“可千万什么都不要说啊,被俘是出于无奈,并非十恶不赦,但假如泄露了军情,就极其可耻了。”
当天傍晚的时候,七名日军重伤员战俘已经全部受过审,在昏暗的没有灯光的囚室兼病房里,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那个支那中尉,日本话可是说得真好啊,而且一看就是在大城市待过的,是个漂亮人物,一点儿乡下人气也没有呢,说起话来都和别人不一样呢,应该是读过许多书的,虽然是敌人,也让人难以讨厌啊。”
“青山雅光,你看清楚你的处境,日军已经一步步在衰败了,你顽抗下去不会有好结果的,你所在的军队有什么计划,你现在讲出来,是日后的一条出路。”
青山雅光惨白的脸上微微一笑:“这不是胜利与失败的问题,这是一名军人的荣誉问题,大日本帝国是不会失败的,即使将来形势不利,我也绝不会因此而趋利避害,违背原则,做一个投机的小人。请不要做这种庸俗的审问了,如果换做是中国军人,也会这么做的吧?”
军官冷冷一笑:“是的,忠勇的中国军人确实也会这么做,那么青山中尉,我想问一问你,你们在面对这样的中国军人的时候,是怎么做的呢?”
第二章 战败者的耻辱居然是这样
当天下午,青山雅光就被带出去讯问,这是他早已预料到的事情,战况紧急,支那军急需知道皇军动向,现在自己的身体恢复到能够说话了,对方当然要审问,所以并不慌张。
主审他的是一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军官,与那些自幼穷苦、营养不良的士兵比起来,这个人很显然出身良好,身体发育很充分,因此虽然在战火中有些消瘦,仍然显得仪表堂堂,十分精神,他的军装左袖口有个破洞,很可能是子弹打穿的,万幸人没有受伤,至于火药烟尘沾染的灰黑色是怎样也掸不掉的了,分明带着战场的气息,青山雅光可以感受到这个人的风尘仆仆。
自己虽然向来不喜欢嘈杂的环境,觉得那样浮躁匆忙,显得十分轻浮,不够典雅庄重,比如说东京人就是那个样子,那里的人情感也流于表层,总是带了一种轻率,然而唯有在这样的时候,会觉得这样的热闹也是非常有趣的,透出浓浓的人情,仿佛深夜的灯火之下,居酒屋中女将的温情。
何坤连续两天提审青山雅光,但是从第三天开始,审讯的人就变了,虽然仍是一口流利的日语,然而青山雅光感觉到,这些人的审讯技巧更为高超刁钻,何坤虽然精明能干,毕竟是直接从火线下来的,在审讯方面并非专业,而这一批人就老辣得多,很可能不是出身军队,而是特务机关的人,这样的人是最难对付的,于是青山雅光只能打定一个主意,就是咬紧牙关绝不开口。
几天之后,十月初的时候,审讯渐渐地放松了下来,到最后终于不再提审,然而青山雅光却并没有感觉到轻松,因为从看守士兵的表情里,他猜测到皇军情况不妙。虽然仍是吃着混杂了老鼠屎小虫子的糙米饭,然而卫兵的神情显然明朗了起来,从偶尔两句能听得懂的中国话之中,青山雅光得知皇军已经开始撤退,甚至有一次,一个审讯员明确告诉他们,日军不但撤出曾经短暂占领的长沙,全线退回原地,甚至宜昌的日军第十三师也已经顶不住了,在此种情况之下,再讯问他们也已经没有意义,所以恭喜这些被俘日军,他们的情报价值已经几近于零,不必再受审了。
青山雅光一听到这些消息,脑子里就不可遏制地快速转了起来,一幅粗略的中国地形图在他脑中展开,事实上在自己重伤之前,部队连日激战,单从自己的中队来看,人员与弹药就已经损耗很大,作战员也就罢了,连弹药都补充不及时,真的是很让人郁闷,无论军人们怎样无惧牺牲,没有弹药又有什么意义?战线拉得太长,后撤便是难免的吧。
“是啊,他的日语好到我几乎以为他是一个日本人呢,还在想他是不是投靠了中国人的日本人,比如说绿川英子、鹿地亘之类,听说我们的一些战友被敌人捉住之后,居然投降了支那人,帮助她们反对日本,这可真的是难以想象啊,怎么会有这样的叛徒呢?他们的亲人可该多么为之蒙羞啊!”
“我们可绝对不能当那样的人啊,否则不但自己今后的前途彻底完了,整个家族都要受到连累,成为家族的罪人。”
“是啊是啊。”
青山雅光顿时有些无言以对,这并非是因为惧怕酷刑,而是因为这种事情说出来是有损品格的,虽然从前大家做起来的时候都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安,然而一想到“败者安之,骄者挫之,建立和平之道——斯乃汝职”这样的句子,便令人感到说不出口了,在真实的战争中,勇敢忠诚的人往往并不是得到对方的尊重,而是受到憎恶并被残酷残酷地对待,诗一般的武士道如同樱花一样容易凋落,是一种幻灭的、不现实的美。
然而有一股勇气支撑着青山雅光,让他仍然保持着自己的尊严,青山雅光冷静地说:“从被俘之日我就知道不可幸免,早已为此做好准备,我作为皇军军官,所有责任都由我一人承担,在我死之后,请不要继续处罚其他的皇军士兵。另外,由于我一直恪守军人职责,并没有做过不名誉之事,请将肋差还给我,让我自裁生命。”
中国军官坐在桌子后面,冷冷地看着他,这还真的是油盐不进,非常难搞。
那名支那军官一开口就是一口标准的东京腔:“你的姓名、年龄、军阶、所属部队。”
是在东京留过学的吗?幸好不是在做生意的时候与某个小地方出来的人学的一口乡下音,虽然自己作为京都人,对关东地方并不在意,然而东京毕竟是天皇皇居所在地。
“青山雅光,二十六岁,中尉,至于我的隶属部队,无可奉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