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经武将纸箱拆开,把电视机搬到桌面上,笑着说:“这么喜欢上校啊?他听到你这么说一定高兴。”
黄振烨点头道:“虽然上校给我的感觉有点像双面人,不过他是个好人。”
阮经武的手微微一顿,他突然想到自己在受训的时候,教官讲过的那一句话,一个人很难永远骗倒别人,只要接触的时间足够长,总会被人看到第一张脸之下的第二张脸。
黄振烨第一反应就是,阮经武搬了什么东西回来了?这个人如果不带钥匙可是奇闻啊,如果发生这么一次,自己能笑上三天!
打开门一看,只见阮经武扛了一个纸箱站在外面,看起来东西有点重。
“经武,这是什么?”
在一阵热烈的掌声中,阮文灵书记走上了主席台,黄振烨在后面伸长了脖子去看,只见这个已经七十一岁的老人面孔方正,浓眉大眼,长得算是器宇轩昂,堪称是越共领导人之中比较仪表不凡的,与他比起来,长征斯斯文文像个中学教师,黎笋则有点像个青红帮的师爷,虽然那两位他都没有亲眼见过,不过好歹在报纸上看过照片。
阮文灵的讲话开始了,按照惯例,他先说了一番对河内大学的学生们的期望与勉励,能够进入这所学校的都是越南的精英,说是天之骄子也不算很过分,祖国未来的希望就寄托在她们身上,希望同学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为共产主义建设立新功。
然后话头一转,就进入正题,开始大讲特讲越南的新形势:“目前改革已经是一个不可逆转的趋势,越南的经济改革有三个要点,一是重新安排生产顺序,大规模调整投资结构;二是正确使用各种经济成分,各种经济成分在法律上是平等的,除了社会主义成分外,其她成分只要是合法经营,就应允许享受其合法收入;三是经济体制改革中,计划性是新体制的第一特征,同时要正确运用商品——货币的关系,实行经济核算制,这时新体制的第二特征……”
阮文灵眼神十分器重地看着他,说:“不用客气啊,经武,你要加油,从尉官到校官是一个本质的变化,你如今正在年富力强的时候,要抓紧升上来,中共正在搞军队年轻化,估计我们这里也快了,到那个时候,年纪太大的人再往上升就不容易了。”
阮经武扫了一眼餐厅里的布置,诚恳地说:“长官放心,我一定会努力的。”
黄振烨知道,哪怕只是为了有资格进入这样的餐厅,阮经武也会努力的,这种地方有钱也未必进得来,方才阮文灵付账的那一卷钞票,黄振烨自问自己攒上一阵也拿得出来,但是就算自己舍得钱,却没有这里的入门券,这是一个专享的小圈子,不是自由市场,这就是阶级。
饭菜一入口,黄振烨就感觉到厨师的技艺真的极其高明,因为越南曾经是法国的殖民地,菜肴就融合了一些法式风味,尤其是这样的内部高档餐馆,法餐的成分是相当大的,不仅菜式优美,而且味道十分独特,颇具异国情调。黄振烨之前在阿嬷店里吃饭的时候觉得那里的菜已经做得很不错了,如今在这里吃过了才知道,这就是游击队和正规军的区别,当然阿嬷的菜也独具特色,非常有乡土情,然而无论技术与工具都是不能比的,“美食在民间”这句话往往代表着剑走偏锋。
吃饭的时候,大家交谈得不多,毕竟一边咀嚼吞咽一边还要说话是一件需要高技术的事情,一个弄不好喷到桌子上就不好了,宴席将近结束时,阮文灵才拍着阮经武的肩膀说:“经武啊,振烨呀,属于你们的时代终于要到来了,已经走到了死胡同里,如果不想变得像红色高棉一样,就必须寻找另一条路,只要能够保住权力,党可以接受很多东西的。现在一些老顽固也终于认识到了技术专家的可贵,我的天,他们简直就像是从原始丛林误闯现代社会的野蛮人,不知道越是高级的社会就越精巧,像他们那样蛮干是不行的。今后像振烨这样有专业技术的人会过得很好,党已经说了,要尊重知识分子和技术专家,提高你们的地位,放心吧,以后的前途是一片光明的。”
黄振烨脸上充满感激和希望地一笑,然而他受阮经武熏陶得多了,很能分辨出别人话里的含义,阮文灵的话不知怎的让他难以克制地产生了一种“高级奴隶”的感觉,自己的地位要靠别人给予,自己能否发挥专长要看别人能否认同自己的价值,否则弃置不用都是轻的,严重的话很可能会把自己投进监狱。这种强权之下的认可与市场条件下的价值承认截然不同,越共所代表的不仅仅是了解与需求性质的等价交换,更是一种威胁,虽然有阮经武保护着自己,他也觉得微微有一种受辱的感觉,而且总感到心中不安。
阮经武扛着箱子走进来,将东西放在地上,笑着说:“电视机,索尼的,上校特批给我们权限,可以收看中国的节目。”
黄振烨已经关了门,听到这话顿时笑了起来:“经武,我发现有些人的名字特别好,就比如说上校,阮上校就是个好人,阮书记也很不错,这个名字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一样,我觉得叫这个名字的人,一般都不会太差。”
阮经武听他这么一联想,也觉得非常有趣,估计现在在黄振烨心目中,凡是叫“阮文灵”的人他都会觉得格外亲近一些,如果妹妹阿钗生了个儿子,估计取名“阮文灵”他准保高兴。
黄振烨的记性很不错,会场里人挤人没有丝毫空隙,不方便拿出笔记本记录,不过他已经把阮书记说的这几条提纲挈领的重点牢牢记在脑子里,明白人说话就是好,开门见山一二三条直接提炼出来了,省了自己在演说者一大篇话之后还要自己总结,现在可好,对方直接把重要观点抛出来,骨架已经有了,自己后面再听听补充的皮肉就行。
阮文灵是个务实的人,不会长篇大论,讲了一个小时就差不多了,集会结束之后,许多学生围上前去问这问那,情绪都非常激动,黄振烨转身悄悄离去了,他要听的已经听到了,回去和阮经武讨论一下,看看阮经武是怎么想的。
中午阮经武没有回来,黄振烨自己简单吃了一点东西,就坐在书桌前看书。到了下午四点多的时候,外面有人敲门,只听阮经武那清爽弹滑的声音说道:“振烨,麻烦来开一下门!”
这一次下龙湾三日游给规律的日常生活注入了新的活力,黄振烨在努力工作的同时,也观察着周围的动向,十一月的一个周日,在市中心的巴亭广场有一场集会,发出来的通告说,阮文灵书记要在河内大学对学生们讲话,这一下大家可轰动了,外省人也就罢了,身在河内的许多人只要能弄到票,都很想听听这位二次出山的中央书记处常务书记要说些什么,阮文灵书记在西贡做的事情大家都看到了,或许他能将在西贡的做法推广到整个越南?
黄振烨当然也去了,票还是阮经武帮他拿的,本来他希望阮经武也能一起去的,不过那一天刚好阮经武部门里有事,叮嘱了他几句“人群密集,避免踩踏”的话,两个人便在门前分别,各自去往各自的方向。
河内大学的大礼堂里果然是堆满了人,往前一看密密麻麻一片攒动的人头,黄振烨挤不到前面去,便只好站在后面,好在讲台上有麦克风,所以即使站在后面也可以听到台上人的讲话。
阮文灵那一双毒辣的老眼很快看出了黄振烨复杂的心理活动,他这时也不再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面具上出现一丝裂缝,微微露出一点疲惫的样子,微笑着说了一句:“想开点吧小伙子。”
结账的时候,阮经武连礼貌的客气都没有,眼看着阮文灵拿过菜单来付了钱,厚厚一沓越南盾啊。
阮经武笑着说:“今天真是让长官破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