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明远今天晚上的状况比从前有些不同,一碗又热又浓的糖水顺着食管进入胃部,让他那发冷的身体渐渐暖和了过来。这几天容明远的状态都十分不好,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体温一天比一天降低,他知道这是代谢的速度越来越慢的表现,照这样下去,自己的身体机能很快就要全部停止了。容明远这两天都昏昏沉沉的,清醒的时候满心悲凉,静待死亡的到来,没想到今天晚上居然能够喝到一碗糖水,他顿时感觉一股热量从体内升了起来,通过血管向全身发散,前几天那种沉甸甸的、仿佛有重物在将自己拖入深渊的感觉此时也减轻了许多。
容明远的精神振作了起来,他感受到了生机正在慢慢恢复,只是一碗糖水,就给了他活下去的勇气,虽然暗夜沉沉,但他却不再抑郁悲观,甚至就连那条担任守卫的德国狼犬的叫声都不再让他感觉到凄凉,容明远轻轻握住拳头,他告诉自己,一定要活下去,活着回国去见自己的亲人。
杜国清恨恨地瞪着李冬,这小鬼年纪不大,倒是一肚子心眼儿,那张脸可真能骗人,不知道的人看了他那张娃娃脸,谁不把他当做一个天真可爱的年轻人呢?据说这个李冬刚来到战俘营的时候,因为他性格活泼,走起路来又是唱歌又是跳舞,虽然战俘营条件艰苦,但是他并不显出垂头丧气的样子,仍然十分乐天,是一个典型的“孩子气”的军人,很得大家的喜欢。
战俘们虽然都是硬汉,然而战俘营却毕竟是一个灰暗丧气的地方,在这里难免心情沮丧,“优待俘虏”宣传得很好,可是战俘营终究不是游乐场,那是监管被俘敌军的地方,纵然有一些记录书籍将战俘营(尤其是中方的)描绘得温情脉脉,几乎关爱到了暧昧的程度,可是骨子里的监视与警惕本质是不会变的,更别提越南本来就条件艰苦,连一点物质上的安慰都不容易得到,情绪更容易沮丧。
因此这个李冬刚刚到来的时候,因为他爱说爱笑,能唱能跳,如同一条鲶鱼搅动了死气沉沉的水塘,给战俘营中带来了一股欢乐清新的气息,很能提振士气,简直成了战俘营里的开心果,于是大家看到他便都笑,很亲近地叫他“冬冬”。
身在群体之内却被群体排斥是最难过的,况且又不是自由人,这个地方混不下去可以换个地方重新干,现在自己暂时无法脱离这些人,因此李冬试探着还想重新融入战友交际圈。
看着杨参谋把糖水给容明远喂下去,李冬挠了挠头,说道:“前几天新来的难友叫得好惨啊,他是不是伤得也很重?为什么越南人一直不放他过来和我们一起?他那里有葡萄糖粉喝吗?”
罗爱庭低垂着眼皮淡淡地说:“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他伤了头和肩膀,但是看起来都不是很严重,应该不会丧命的,至于越南人有什么诡计,就不是我们能够知道的了。”
等伍元朗离开之后,几个难友立刻聚拢了过来,傅云庆一脸的不可思议:“狼头那家伙是怎么回事?一向最凶的就是他了,从来不带给好脸色的,今儿怎么居然还给葡萄糖?他脑子秀逗了?”
杨参谋沉稳地说:“明远确实需要补充营养物质,可能是他们怕战俘死亡会担责任,越军的纪律还是严格的,投毒应该不至于,不过我们还是应该小心一些,先尝试一下。”
一个圆圆脸的年轻战俘立刻举手很积极地说:“我来尝吧,如果有毒,先毒到我。”
阮经武深深呼出一口气,说了一句:“我们都只是战争的执行者,并不是决策者。”
伍元朗低头默然片刻,抬起头来笑了一下,道:“别想那么多了,虽然说是如此,但是谁也不愿意失败啊。”
晚上八点多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黑了,距离熄灯的时间已经不远了,战俘营里突然走进一个越军少尉,那个一脸凶相的人将两包白色粉末丢在桌子上,用生硬的汉语对一个坐在床上的战俘说:“你,以后每天给他沏这个粉来喝。”
然而过了一阵大家就发现不对劲,为什么战友们的一些说话内容会被越南人知道呢?简直好像那帮越南看守长了耳朵在这里,莫非越南的科技水平已经这么高了,居然有窃听器?后来有人偶然发现李冬在和越南人嘀嘀咕咕,这才怀疑到了他,不过却也没有什么真凭实据,而且那些事也不算严重,所以也没有采取什么太激烈的行动,只是大家从此都疏远了他,让他非常孤立。
杜国清一来到这里,就有人把这件事告诉了他,让他谨慎一些,不过今天自己一个没控制住,情绪激动之下差点把黄振烨的底细漏了出去,谁想到李冬这个人竟然有这样的心机,居然不知不觉就把话题引到那上面去了?一想到这一点,杜国清就格外痛恨,既厌恶李冬,也暗怪自己不小心,当了这么多年的兵,战场都上过了,还这么意气用事,不过好在自己及时收口,没把后面的两个字说出来,否则黄振烨可能要倒霉。
很快就到了熄灯的时间,每天晚上九点的时候,战俘营中就安静下来,到第二天早上六点的时候起床,和他们在国内的时候作息时间差不多,也算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单纯从作息规律来看,还是十分健康的,所不同的是没有那么繁重的训练任务了,另外伙食条件也不用提了。
李冬小声嘀咕着:“他是不是有亲戚在越南,已经联络了亲人,准备一直留在越南了?否则为什么不让他住到这边来?”
杜国清也听人说了李冬的事情,心里老大厌烦,如今再一听他这样污蔑战友,顿时气往上撞,脱口而出道:“胡说八道,振烨是湖北人,家里会有什么亲戚在越南?越南人扣着他,还不是因为他是机……”
杨参谋立刻狠狠瞪了他一眼,罗爱庭也用力掐了他一下,杜国清立刻明白了,自己好悬泄漏消息,他连忙闭嘴,差一点咬到了舌头。
杨参谋有些腻歪地看了他一眼,如同赶苍蝇一般挥了一下手,道:“不用了,李冬,这事儿让爱庭来,他从前是侦察兵。”
罗爱庭把手指放在搪瓷茶缸里蘸了一点点水,然后在那号称是“葡萄糖粉”的塑料袋里轻轻一点,沾了十几颗糖粒,放在舌尖上一舔,咂了几下舌头说:“确实是糖,这个东西太好了,明远现在就缺这个,趁着没熄灯,赶紧给他冲一杯糖水来喝。”
李冬看着大家忙忙碌碌地照顾容明远,虽然其他人没有说什么,然而他却知道大家都很有默契地将自己排斥在外,这让他感觉心里酸溜溜的。其实自己也没有做什么,顶多就是把别人那些不轻不重的言语行动跟越南人说了两句,又没害死人,自己这不是为了快点回家嘛,也是情有可原的,可是其他人却好像是自己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一样,巴不得用眼神拍死自己,因此李冬就感觉分外委屈。
彭志坚拿起一个透明塑料包来仔细看着,问道:“伍少尉,这是什么?”
“葡萄糖粉。”伍元朗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了。
彭志坚听了,虽然表情依然冷静,然而眼睛里却已经流露出不信的神色,不过反正伍元朗也看不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