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按照约定的,给小女孩展示了硬邦邦的棍面包的吃法。两个番茄加上半个洋葱半个青柠,挑了几根香草,全都切碎做成莎莎酱,因为感觉到她不喜欢吃辣,所以干脆去掉了青辣椒这一选项。
萨拉米在平底锅里煎香,法棍切片后抹一层黄油撒些芝士碎,控制好的火焰魔法把芝士和黄油烤到融化,然后把萨拉米香肠叠上去,最后上面搭上莎莎酱。
小女孩看得眼睛发直,非常迅速地解决一盘里六个,举着盘子递到安托眼前,“还要!”她大声宣布自己的愿望。
“和族群走散了是吧?没事的,哥哥有特殊方法可以帮你找到……”安托话音未落,小女孩突然开始大哭,孩子特有的用尽全身力气的哭法,哭着说些根本听不出来内容的话。
安托轻轻勾起嘴角,他不讨厌从孩子身上获得的感觉,他们就算悲伤,时常也是纯粹的积极的反馈,安托轻声哄着小女孩,抱着他回到了家。
彼时魔法师对照顾他人一事还不算熟练,给小女孩拔掉脚上的刺之后,这个孩子忽然变成了狼的模样——因为年幼倒像一只幼犬,在房间里四处乱窜,安托好不容易逮到她,只能先抓进浴室洗澡。
小女孩把刀收起来,连滚带爬地扑到袋子上,粗暴地撕开牛皮纸,“你……这里面也没多少吃的啊?”她愤怒地把棍面包葱一堆书和黄铁矿里抽出来,往自己脏兮兮的头发上敲了一下,一声清脆的“咚”回荡在小丘上,“怎么还吃这么硬的玩意啊!?”
安托依旧保持着举手的状态,“因为这个需要处理一下才好吃……我家里还有萨拉米,可以和棍面包一起吃。”他故意做出被吓到的表情,蹲下来,微笑着对那个小女孩说,“不要伤害我,到我家里去吧,我可以在那里给你弄点东西吃。”
那个笑容几乎和伊格认知里的没什么差别,只是看起来还有些不习惯。
熟悉的通道又出现在伊格面前,安还在纳西艾尔中没有苏醒,但伊格只能选择前进。
光芒另一侧是一处并不眼熟的郊外山丘,覆盖着大片半人高的野麦草,从丘上往下看可以看到热闹的城镇。远处走来一个纤细的人影,罩袍的衣角随风飘舞,来者的金发随意束在脑后,看起来有些凌乱,额头上看惯了的红色印记也被抹去,他抬手把散落额前的金发拢到耳后,停了下来。
“你躲在那里干什么?”安托发问。
但都是些无法假设的事情了。
黎尔和艾耶刚进入城镇,就听见远处传来很多人的喊声,那座山丘上唯一的房子在燃烧,周边恐惧的人类和精灵还在投掷更多的酒瓶或火把。
安托坐在燃烧的家里,高温的空气夹杂着烟尘灼伤他的喉咙,他长长吸气,等待着自己的又一次审判。
“你跟我们一起去亚希多吧,”黎尔临行前向安托建议到,“不要在人类的城镇里停留了,到现在为止你每个地方都留不过一年吧?”
“确实如此……但亚希多还是不去了。”安托抱歉地笑了,“我在的话,对人鱼这种生物来说,只有坏处……你知道的。”
黎尔一时语塞,最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去哪都无所谓,但我觉得你正在担心的事情比较重要。”他又补了一句。
被安托主动关怀让黎尔感到另一种泄气和惶恐,“额,格尔塔岛因为火山爆发沉没了,人鱼一族现在没地方去,我们现在寄住在维潘,但是那里总是有魔物失踪,人鱼近一段时间也有失踪两人,我在想有没有新的地方可以去。”最近为忙这件事,黎尔焦头烂额,被迫走上台面和各国交涉。
“去亚希多吧。”安托听完立刻想起一个合适的地方。“亚希多在北部,和人鱼原本的分布温度很像,有港湾也有现成的陆上据点,最重要的是那里现在属于无人管辖的状态。”安托从书架上抽出一张地图,给他指向亚希多所在的位置。
“给一个暂住了两天的客人买的,不过她还没来得及吃就走了。”安拿起一块,没有送到嘴里,只是盯着上面的糖粒看了许久,放到茶碟上。“已经度过若年期了?”安托指向艾耶。
黎尔表情复杂地喝茶试图掩盖自己的窘迫,“总算结束若年期,已经成年了……”
“你有什么困难吗?”安托突然问道。
和这位不知名的孩子的故事并没有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温馨结局。
安托通过探知魔法找到了她的族群,而领头的年迈狼人正是曾经前线的下层贵族之一,他的部队在安托的战斗中被波及,无法重整,只得退回后方,后来又整编进安托指挥的部队中……正是那支被恶魔渗透的军队。
安托在狼人们的警惕之下离开了他们的领地,连孩子母亲的道谢都在警戒之下显得充满疑问。
旅途有些危险的时刻是在城市里遇到猎巫活动,人类至上理论的拥趸会把用魔法的人架起来烧死。安逃脱了几次,救下其他人,但并不是每一次都能救下所有人。
他一个人走在旅途中,去了各种地方,但那天开始灵魂和肉体之间错位的感觉无法消除。
最开始的几年里,新增的感觉让他暴动,他时常控制不住地获得别人的悲痛,那感觉在胸口坠着发痒发麻,像是缺氧版眩晕,狂乱地捶打地板或者墙面,抓着自己的头发哭泣,这一切他感觉无法承受。
不过愿望被驳回,“不能再吃了,会肚子疼。”安托收回盘子,好在她喜欢,这玩意可以说是安托唯一会做的东西,如果不合她口味的话安托只能带她去城里吃点什么,没什么损失,就是路途有点远。
安托和这只幼犬度过了一个平静地夜晚,凌晨,安托感觉有什么毛茸茸都东西挤到自己怀里,小女孩变成狼型靠在他胸口睡着了。
真是过于和平的日子,仿佛没存在过十几年前世界范围的战争,也没有任何“战争的天才”在四处流窜苟且偷生。自己也像是个普通的正常的生物一样,享受着悠然的时光,像是不曾刻意忽略某些紧随其后的罪恶感。
给幼犬洗澡倒是给比孩子洗澡轻松一些,因为她年纪还小,狼形态的大小还不如一个小板凳,好拿捏一些。
伊格不由得想起被安救助的时候,稍稍有些脸红,其实大多数事情他都不太记得,但能才想到必定十分不堪。伊格蹲在地上,把发烫的脸埋在手掌里,虽然这个“幽灵状态”不应该感到发热才对。
没有能给小女孩穿的衣服,安托只能把自己衬衫给她套上,好在安托本身也不太高,那个衬衫长度到脚腕,不至于拖到地上被孩子踩到。袖子的部分卷起来之后加缝几针,肩膀处叠了两次用燕尾夹固定。
安托抱着买来的东西走在前,小女孩在后,他们步行了快半小时,还是没到安托的家。小女孩硬咬牙在他身后走着,但光着的脚早就被尖利的麦草杆扎伤好几处。安托一言不发转身把她抱起来,把她拿刀的那只手环在自己的脖子上,“这样有没有放心一些?”他轻快地问到。而那位小小的狼人扔掉她捡来的水果刀,把脸埋在安托的脖颈里悄悄流泪。
“恩?哪里疼吗?怎么忽然开始流眼泪?”
小女孩摇摇头,这下把眼泪鼻涕都蹭到安托的衣领上。
伊格以为自己被发现了,但有人从他背后的野麦草丛里窜出,穿过他现在只是虚影的身体,是一个年幼的女性狼人。
“站在那里不要动!把食物留下!”小女孩手里紧握着一把小匕首,朝着安托大喊,伊格吓得两腿酸软,在剑上到处找能够接触隐身状态的开关。开什么玩笑!安托绝对会把这个小女孩轰成一堆灰!
“啊,好哦,我放在这里了,你可以把刀放下吗?”安托把手中的袋子放在地上,举起双手向后退了两步。
只有这时,那些日夜叫嚣不停如影随形的死亡才会安静一些。
伊格站在安托身侧,他半透明的手拢在安托的肩上,如果可以的话,他依旧希望可以直接触碰到魔法师,但这一段时间已经结束,他得朝着下一个地方走去。
“……黎尔,”艾耶轻声开口,他的声音一直像漂浮的云一样弥漫进黎尔的脑中,“那个人很奇怪……他在感觉你,在你。”
“没事,不要紧张,他没有恶意,”黎尔抬手摸着艾耶的头,“恐怕他以后都要和这个技能一同度过了。”
没想到探知可以延伸成共情……是否说明如果安托没有那么强大的话,如果他早些熟练自己天生的固有技能的话,是不是他早就可以变成一个正常的健全的人类了?
“这可真是……”
“怎么?不合适吗?”安托有些紧张地问,这几年他从来没有建议被采纳的时候,下意识紧绷起来。
黎尔被安托明显的紧张吓到,连忙表示没问题非常好十分感谢。
黎尔晃动茶杯的手顿住,“啊……有点……不对,我是奉红龙的命令来帮你的,怎么问我的困难?”黎尔后知后觉地反应出安托的不同,之前安托绝不可能问出这种话,还做好了会帮自己的准备,“红龙让我转达,你不要再陪人类搞猎巫的闹剧了,每次都被火刑,难道你没有圣火牢的心理阴影吗——以上,是她的话。”
心理阴影……要说有确实是有,但现在他强制一般让自己面对这些拙劣的火刑,在其他魔法师被架上烈火之前,他会挣脱并把这些无辜或不无辜的人救走。有时也会是仅有他自己被处刑,他在烈焰里任由自己被烧成重伤,被丢进草堆里,然后再一点点恢复,这种自己给自己施加的惩罚,也不过是逃避罪恶感的一种卑鄙手段。
“她想让我去哪?”安托平静地问到。
几年前,他第一次接收到所谓“共情”一事之后,顶着想要撕碎自己躯体的愧疚和罪恶感问出的那句话,如今依旧盘旋在安托脑海里,“为什么不能早点察觉呢?”
而这也只是个小小的插曲,是一件正事前的小波折,几天后,那件正事来到之时,映入伊格眼中的时间流也不同于之前时有小小的跳跃,平缓地推进一分一秒,是黎尔,还有已经长大的艾耶。
“没想到真的是你,狼人和其他魔物都传开了,说逃脱的恶魔出现在附近……估计城镇里没几天就要开始猎巫了吧。”黎尔丝毫没有拘谨,像是常来这间屋子一样,非常自觉地给自己倒麦茶,还搜出一小盒黄油饼干,上面小沙粒一样的晶糖。“我都没想过你还喜欢吃这种东西……”黎尔一口吃下一个。
他时常比失去儿女的年迈老人、家园尽毁的无辜少年更加悲伤,他还不会控制这些东西,不曾面对这些东西,比这更加棘手的,是他记忆里的过往对他的诘问。
他在土地上布下的诅咒、他在军营里凌迟的罪犯、或者是在他亲手酝酿的灾难之下毁灭的都城的残垣,都在没日没夜地质问他。
“你为什么不能早点理解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