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祁吟修想对一个人好的时候,总是能在细致之处体贴入微,让人没办法不心动。就像当初他发觉盛桑音难过,于是默默留下三枚玉环,在他跳完踏云舞之后送给他。
盛桑音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几乎有些坐立难安了。再看那两人,杜絮戴着面纱不方便吃东西,祁吟修也就不怎么吃,频频转头和她说话,不让她觉得无聊。
这种感觉,仿佛自己从前的位置被人取代。盛桑音看着看着,不期然和祁吟修目光对上,他如同逃跑一般撇下视线,用筷子拨弄空荡荡的碗碟,假装自己在吃东西。
从前祁吟修面对别人总是冷着一张脸,但盛桑音知道他并不是真的冷漠,只要和他说话和他相处,就会知道他究竟有多温柔。
但现在,隔着开阔的大殿,隔着争奇斗艳的舞女,隔着来来往往的侍从,盛桑音远远看着对面那个人,忽然有点不确定了。
一年多没见面,对方的五官似乎比以前更加俊美,也更加冷硬,眸若点漆浓眉飞扬,有盛桑音熟悉的影子,又多许多了深沉的气质。
殷建一好权利二好美色,璋月国以邦交为由,向云昭国赠送十多名绝色舞姬,其中混杂几名姿色顶尖的刺客。
果然殷建中饱私囊,将这批美人扣留到自己府上。半月后刺客寻到时机,于床笫间将这祸国罪首一刀封喉。
杜家早与璋月国取得联系,殷建一死,立马动用私人武装控制了皇城,拿下皇帝殷游将其下狱,在明城收拾好一切,派人从璋月国迎接殷楚痕回来继位。
祁吟修跟在他身后出了大殿,默默注视那道影子失魂落魄的远去,直到走入转角消失不见。
殷楚痕回云昭国之后,对盛氏的善待,对盛桑音的偏宠,实在是太过明显了。
各种珠宝赏赐和加官晋爵,甚至多划了一块富庶封地给盛氏。嘴上说的是奖赏当初帮助殷楚痕逃脱,这当然是一部分原因,可是谁都明白,这绝不是唯一的原因。
和所有人一样,祁吟修也看出来,盛桑音与殷楚痕的关系不一般,所以他现在才能抓住这一点,拿这件事刺痛盛桑音。
殷蓉对杜絮的态度逐渐过分,刚开始只是蔑视或者嘲讽,后来有一次竟然动起了手,祁吟修发怒了,让殷蓉以后不要再去他府上。
这事闹得这么难看,被城中百姓传为笑谈,殷建维护女儿给祁吟修施了压,回头又把殷蓉训斥一顿。
殷蓉更是恼怒,后来一次宫宴上,朝中重臣携带家眷参会,她竟趁祁吟修暂时离开,命人将杜絮掳骗走,用金钗划破她半张脸。
对方身上的香气是有点陌生的冷香,盛桑音对这种陌生感到害怕,但仍然收紧手臂不肯放开。而祁吟修,在他抱上来的瞬间脊背就僵住,顿在原地,却没有将他推开。
盛桑音将脸贴在他后背,也不拐弯抹角了,“为什么娶杜絮?”
祁吟修道,“你要的答案,刚才我已经告诉你了。”
盛桑音仿佛被人插了一剑,有点手足无措了,傻乎乎道,“对,祁夫人……吟……祁先……祁大人,应该很喜欢她吧?”
大殿里又安静下来,祁吟修似乎正从暗处看着他。
盛桑音一只手悄悄抓紧衣摆,忽然有点后悔,为什么第一天重逢,他就蠢到问这种类似判决的问题?他怕祁吟修的答案和他想的不一样。而这件事一说破,他们以后的关系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那小太监将祁吟修引至一处宫殿,向里面通报了声,扭头就离开了。大殿里面点着寥寥几簇灯火,映亮一小半华贵的摆件,显得空旷而幽暗。
祁吟修往里面走了几步,束起的帷幔后走出一人,却不是他以为的殷楚痕。
盛桑音远远看着门口那人,分别整整一年,他以为自己会冲上去将对方紧紧抱住,实际上,看见祁吟修身上陌生的华服玉冠,以及比以前更胜的生人勿近的气场,心里那种冲动被硬生生压抑住了。
盛桑音微微一笑,“告诉您一件事,您刚才每次说话之前,都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盛江愣了一下,手里的酒再也喝不下去了,吹胡子瞪眼瞧了自己儿子一眼,再不想和他说话。
盛江有一个毛病,每次心里紧张,就会拍别人的肩膀或者他自己手臂。这种下意识的举动,不熟的人不会在意,甚至他自己做出来之后都不会留意到。
……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魂不守舍间,筷子掉到地上,盛桑音连忙弯腰去捡,抬起头,却与盛江四目相对。
盛江这些天忙着安置族人,父子俩还没有机会好好说话,现下暂时没有别的大臣来攀谈,盛桑音坐端正了身子,询问道,“爹,半年前殷建要拿盛氏开刀,为什么最后又改了主意,留了我们全族性命?”
祁吟修与杜絮大婚后三个月,云韶国又传出一个街头巷尾津津乐道的消息。
殷建的爱女殷蓉性情骄纵跋扈,听闻父亲将自己许配给一个姓祁的大臣,还以为对方是个年过半百的糟老头子,担忧之下派人打探。
看完画像发现对方不仅有真才实干,而且风华正茂俊美无俦,心中惊喜万分,也就不拿这次婚约和父亲闹了。
再抬头,祁吟修并未在他身上多做停留,又转过头和杜絮聊天。
盛桑音忽然动摇了,原本认定对方有难言之隐,才会和杜絮成婚。如今看来,对面两人分明你情我愿,倒像是他自作多情了。
……难道祁吟修真的喜欢上了杜絮,在他们分开的这一年多里?
他之前一直很好奇,祁吟修和杜絮是怎么个恩爱法,能将殷蓉气得动手打人,于是全程盯着对面两人看。
却见杜絮脸上蒙着白色面纱,靠近鬓发处一串精巧的银色流苏,非但不显突兀,反倒衬托出她身上几分柔美韵味。
别人看到这串流苏,顶多夸赞几句好看。但盛桑音有一种直觉,这种贴心的小玩意儿,极有可能是祁吟修送给杜絮的。
殷楚痕回到云昭国后,花费半月处理最重要的善后事宜,释放了被捕的盛氏全族,向举国上下宣读殷建和殷游罪状,将殷建一脉全部下狱,等待即位之后处决。
半月后,明城举办了盛大壮观的即位大典,歌舞锣鼓一直持续到晚上,云昭国上下欢腾热闹举国同庆。
夜晚宫宴,盛桑音坐在盛江身后,列于殷楚痕下首左侧,对面就是杜氏的族长杜藩,以及世子杜钰。杜家再往下,是如今独当一面的祁吟修,以及他的夫人杜絮。
殷蓉本以为没了美色,两人感情早晚会冷淡,谁知祁吟修反而对杜絮更加疼惜,甚至好几次跟殷建提起拒绝这门婚事,只不过最后都被殷建搪塞过去就是了。
殷蓉一番作妖,两人感情没破坏成,反倒让杜家和殷建产生不可磨灭的嫌隙。
殷楚痕与贺漫见面后,通过贺家与璋月国皇帝达成协议,璋月国帮他正位,事成之后赠以大批财宝。
盛桑音与他四目相对,怔怔看着他,眼前这人冷漠到让他害怕。他不由在心中发问,难道一年时间官场沉浮,真的可以让一个人改变这么大?真的可以让从前将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反手冷漠的将他摔进泥里?
盛桑音松手,再不敢抱着他,也不敢与他过于冰冷的目光对视。难堪的捏了一下衣摆,胡言乱语道,“你说的对,是我想多了。原本祁大人和杜絮,就是很般配的……是我不好,对不起,是我打扰你了。杜,祁夫人应该等你很久了吧?我先走了,祁大人请便。”
说完落荒而逃,生怕自己再说出什么自作多情丢人现眼的话。
盛桑音道,“你告诉我什么?你喜欢她吗?那我也可以告诉你,我不相信。”
祁吟修转过身,低头看他,眉目间三分疏离,三分冷峻,“杜絮真心待我,又因为我受伤,更何况,她本来就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喜欢上她,有什么不能相信的?”
话锋一转,带了些微嘲讽,“还是说,在世子与陛下和好之后,仍然认为,祁吟修心中应该只有世子一人,这样才是对的?”
祁吟修轻声回答他,“……喜欢。”
大约他也觉得现在的氛围让人不自在,说完这句话,转身往外面走。
身后有人追上来,盛桑音实在觉得很难堪,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种局面,但看见他又是转身就走,脑子急得一片空白,等回过神,他已经从背后将祁吟修抱住,双臂锁死了不让人走。
场面忽然有点局促,两人无言相对片刻,盛桑音率先开口,“你和杜小姐……看起来感情很好。”
他直接将话题说到杜絮身上,希望祁吟修能顺着话头解释。
然而大殿里实在太暗了,暗到他看不清祁吟修的表情,只能听见对方淡淡“嗯”了一声,对他说,“她现在是祁夫人。”
盛江必然知道什么内情,只是不肯告诉盛桑音罢了。
直至半夜,宫宴散去,一众大臣三三两两离开。
祁吟修还没走多远,一个小太监跑来告诉他陛下有事请他过去商议。祁吟修让侍女先带杜絮回府,他自己稍后再来。
盛江喝了一口酒,拍拍他肩膀,“这些事谁能说的明白呢?大概殷建他自己有别的顾虑,或者只是顾忌盛氏在明城根基太深厚,怕对我们做的太绝,会激起民怨。”
盛桑音目光一闪,又问,“事关盛氏全族,爹真的没有认真查探过背后原因吗?”
盛江又拍了一下他肩膀,“爹这些天忙都忙不过来,哪有什么时间追究已经过去的事啊。”
然而,祁吟修和杜絮成亲之后,夫妻恩爱相敬如宾,加上两人都颇有才貌,很快传为明城一桩美谈。
殷蓉并不在意男女之间避嫌大防,多次亲自到祁吟修府上探望未来夫婿,却次次撞见这对新婚夫妻和和美美恩恩爱爱。
她心中嫉妒不已,又计较起杜絮比自己先过门,以及祁吟修亲口对殷建所说的,早对杜絮情有独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