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走离居民区越远,四周的灯火也逐渐稀疏,黑黢黢的树影投在他身上。所有从他身边经过的人都不自觉地避开他,这男人身上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进的气息,像是死亡的阴影笼罩着他。
扑面而来的海风气息清新中带着一股咸腥,从头上方忽然传来了一阵圣咏,仿佛天使降临。
失魂落魄的男人抬起头,看见半山腰的小教堂灯火通明,金黄色的灯光顺着半开着的门透出来,带着些温暖人心的善意。
弟弟是什么时候清醒过来的,又为什么会选择跳海来救自己?最后的最后,弟弟想对自己说的,又是什么呢?
可是这一切已经没人知道了,所有问题的答案都随着少年而一并消失在深海中。
渔民们搀扶着他离开海岸,见他神色还算正常,也就慢慢离开了。他失魂落魄地顺着防浪堤走着,想要寻找少年的影子,哪怕能让他找到尸体也好。
“不!不!求求你!不!”
男人的声音像是野兽绝望的嘶吼。渔民们不得不用尽全身力气将男人死死地按在地上,防止他像疯子一样奋不顾身地想要去拉少年的手。他们都明白已经为时已晚,仅仅是几个呼吸之间,少年已经离他们数米远,以那道激浪的速度,是怎么也拉不回来的。
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护好这个幸存者。
一只手拉住了他。
少年从背后抱着男人,带着他上浮。他只觉得耳边一空,人间的喧嚣似乎又回到了他身边。身后的手尽力地推着他,把他推向海岸。
是谁?是谁在推他?他一边尽力地摆动双腿,一边朝着背后看去。
“哥哥,我……”
至少在那一刻,少年认出了自己。那一刻,名为奇迹的东西真真正正发生在他身上,仿佛神谕。
他突然明白了少年其实是一直看着他的。不然怎么解释恰好在那个时候,少年跳进海里,抓住了自己的手呢?
“他对我很重要,可我却伤害了他。我很后悔,想要弥补,却怎么也没办法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那人不说话,只静静地等待着他说下去。他不催促,如神一般悲悯地看着在痛苦中挣扎的众生。
“可他却救了我,明明他已经疯了,却还是救了我,可是他死了。”男人神经质一般重复着这句话,似乎怎么也弄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教堂里很小,里面空无一人。四周摆着金色的烛台,上面插着圣洁的白蜡烛,发出温和的光线,整间教堂温馨中透着几分暖香,圣母像显得那么庄重又那么悲伤。
在教堂的一角摆着檀香木的告解室,后面白色的衣影摇动,低沉而庄重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听上去是个老人,
“孩子,你有什么要告解的吗?”
弟弟身体是健康的,可是精神状况却不好,如果被有心人拐走了怎么办?他心里焦急,可是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是谁把弟弟带走了么?可直到五分钟前浪还没起来的时候,他还看见弟弟好生生地坐在那里。
眼前的视野渐渐暗了下去,那是氧气不足的预兆。他拼命在水里摆动着自己已经僵硬的双腿,却还是无法靠近海岸一丝一毫。
那圣咏就是从教堂里发出的。也是在听到那悠扬的歌声的时候,男人才像是如梦初醒一样,意识到了腿间的疼痛和腹中的饥饿。他太累了,情不自禁地朝着灯光走去,像是黑暗里彷徨的游魂会不自觉地被篝火所吸引一样。
他走向那扇半开的门。尽管他又累又饿,但他并不想找个地方吃饭或者休息。他只是觉得心里的空虚和难过越来越大,像是个黑洞一般要将他吞没。
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走进那扇门。按理说他家里从来不信神佛之类的东西,只是恰巧在他最失意的时候,只有那扇门为他打开了。
街边的路灯一盏盏亮起,不知道从何处传来饭香味。低矮的房子挨挨挤挤地靠在一起,昏黄的灯光照亮了窗前坐着吃饭的一家三口。他突然想到如果没有自己,也许健太也能过上这样的生活。
他继续走着,像是一具行尸走肉。他觉得自己早就空掉了,唯一能支撑着他活下来的是,他觉得弟弟还能变好,变得正常起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可连这最后一丝希望都没有了,因为弟弟已经死了。在那样的大浪下,能活下来的几率不过万分之一。
男人被死死按在沙滩上的烂泥里,他全身瘫软无力,嘴里还是喃喃道,
“不要,求你……”
他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他看到的最后一眼,就是少年被海浪卷走的样子。
“哥哥。”那人轻声说,“我……”
可他没来得及说完。背后一米高的大浪将少年淹没了。少年离海岸太远,过来救援的渔民们只来得及抓住男人。浪太急也太猛,众人都不敢太过深入,以免自己被卷入海里去。
少年只在那白浪中晃了晃,就被卷走了。
如果说之前他还有死的念头,现在那些想法都烟消云散了。既然弟弟想要他活下去,那么他就得活下去,无论生活对他来说有多么痛苦而毫无希望,他都得活下去。
很多年过去了,属于春田健太的那间屋子仍旧保持着他们离去的样子,一点都没动过,连上面的灰尘都没掸掉过。自少年消失在海里的那天起,那间屋子的窗户就再没打开,仿佛要将少年残留的味道尽数封存起来。只有男人日复一日地变老,他的背不再那么挺直,腰身慢慢隆起,头发渐渐稀疏,慢慢从青年变成中年,再从中年慢慢变成老年。餐桌上永远摆着一张照片,照片里的少年沉睡着,光线柔柔地打在他脸上,他的睡容那么恬静又那么美,像是一朵睡着的花。一只大手搁在少年头顶,像是骑士在守卫公主,不让她被噩梦惊醒。
他会活下去,带着少年给他的生命活下去。即使面对死亡他也不会畏惧,因为他知道,当呼吸化为空气,会有少年站在白光中等着他,他们将一起迈入那永恒的寂静中,再不分离。
男人忽然流下泪来,接着就失声,立刻又变成长嚎,他的声音是那样让人心碎,像是失去至爱的孤狼在荒野中的嚎叫一般,其中夹杂着那么多的惨痛和悲哀。
“他救了你,是希望你能活下来。”告解室后的人说,“不管你对他做了什么,他希望你活下来,你还不明白吗?”
男人忽然愣住了,他的眼前似乎再次浮现了少年的身影。少年站在水中,白色的浪花簇拥着他,少年的眼神是那么温柔又那么平静,他说,
像是被无形的力量蛊惑了一样,男人不由自己地走了进去,坐在椅子上。在此之前他从未来到过这个地方,更不认识这里的人,他也从来不是个善于对其他人敞开心扉的人。可是今晚的他似乎特别需要和人谈谈。
“我,我伤害了一个人。”他颓唐地坐在椅子上,头深深地垂下,像是背负着沉重而巨大的十字架。
每句话他都要想很久,像是他把自己的心掰碎了给别人看,他的语气是那么沉痛,那么悲伤,似乎普天下所有的珍宝都无法抵得上他失去的那一个。
该死,为什么到最后我都没能好好保护你?要是我再聪明点,再强大点,你是不是就会过得更好,变得更幸福呢?
原来我说的是爱你,做下的却全是伤害你的事情。如果我当初好好地让你住在疗养院,那么至少你是安全的。如果我离你远远的,至少你不必再害怕我。
黑暗的水又冰又冷,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逐渐沉重,眼皮渐渐沉重到睁不开。耳边只有无穷无尽的水声,像是没有任何生物存在的外星球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