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艺萍将这封信又仔仔细细看了两遍,仿佛要将里面的内容深深地刻在心中,人世变幻一至于此,当年自己去延安,郭先生便不是很赞同的,后面终于在上海解放前全家先行离开,可惜了有一些文化界的人士,因为对党不能够信任,所以转去了港台,虽然老舍先生已经在四九年底回国,然而听上海那边的消息说,就在前不久,张爱玲离开大陆,也是去了香港,如今芳仪姊妹也离开了,比起张爱玲苏青,檀露虽然不是一个很知名的作家,然而在上海文坛也小有名气,而如今无论是出名的还是不很出名的,却都离开了啊,这个时候的大上海,终究是显得寂寞了吧。
终于,梁艺萍划着了一支火柴,燃着了信纸,将纸张丢在一个铁盆里,看着那火焰迅速燃烧,吞噬了信纸,转眼间一封信便化成了灰。
梁艺萍打开一个很陈旧的笔记本,抚摸着扉页上的题字,已经这么多年,这个本子仍然伴随着自己,每当看到这个笔记本,便想到了上海的故人旧事,想到朋友间那温暖的情意,如今也是“珍重佳人待好音”,希望她们在香港一切安好。
从前谢芳仪便开玩笑似地说起过:“给家里的信多是若荻在写,我给报社杂志写写文章是可以的,唯独写家信,却是很头痛,每每不知该写什么,若荻每回写了,我在下面再加几句,署个名字,便寄出去。”
当时几个伙伴还打趣她:
“作家却不擅长写家信,给人家知道了,多么的令人发笑呢?”
此时的北京,梁艺萍拿着一封信,目光如同水波一样,幽幽地从白色的信纸上流淌而过,这是前几天自己刚刚收到的信,五月自己写了信给谢余两姐妹,迟迟没有收到回信,然而也并没有将信退还回来,因此很怀疑是丢失了,郭先生已经找寻不到,没想到如今连她们也难以联络。
自从一九三九年离开上海奔赴延安,到如今已经十三个年头过去,这十几年的动荡不安,造成故人星散,有时候回忆起往事,也有一种人事两非的感叹,这种时候她就把精神转到当前的社会主义建设上面来,日月已经换新天,自己正在年富力强,正是为祖国为人民再立新功的时候,切不可如此多愁善感。
没想到就在三天前,竟然接到了两姐妹的回信,已经三个月过去,梁艺萍本来已经不抱希望的,哪知竟然真的有信来,这可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分外惊喜的了。
福尔曼先生很快便请她们吃饭,饭桌上将一个牛皮纸袋交待给她们,里面十几封信,都是郭总编陈夫人还有静宜她们写来的。
福尔曼先生一边摇晃着杯子里的红酒,一边说着:“虽然不知诸位具体的经济状况,不过想来也是还可以的,如果有财力,建议就在此地买地,香港的地皮一定会越来越贵的,比如这位戴大姐,假如想要就此颐养天年,便买一块地皮拿在手里,盖起房子来向外出租,便可以坐收租金,自己什么都不必做,每个月便有定时的米粮,如今的香港,投资什么都不如投资地皮,既稳妥又获利丰厚,股票之类都在其次。”
余若荻连连点头,香港寸土寸金可不是说笑的,要说发了这么多年的战争财,虽不敢说买很大的地,但买一小块还是可以的,在香港有了这样一块地,那可就什么都不必愁了。
“有亲人在那里,自然就是很好的了,像是我们,在香港无亲无故,虽然离了上海松了一口气,但是一想到在香港要怎样生活,也是很为难呢。”
“只要肯努力做事,总能有一碗饭吃,虽然是累一些,可是总比不知什么时候便降来灾祸要好。”
“是啊是啊,虽然是一个没有什么知识的人,可是总觉得有些心惊肉跳呢,现在想一想,像我们这样的小户人家,倒是也还好,说走就走了,倘若是那些大老板,产业在那里,除非是忍痛丢下了,否则哪里走得那么容易?”
“这大概就好像但凡是厨师,回到家里总是不喜欢做饭是一样的。”
对于信中的危机意识,经历过延安整风的梁艺萍并不觉得完全是杞人忧天,那一次的运动之中,几十个人的临时党支部里面没有屈打成招的,只有五个人,自己就是其中之一,虽然从那以后,自己得到了组织更大的重视,然而这几年来每当回忆起当年的情形,梁艺萍便不由得有些心肝战栗。
进入组织这么多年,组织的历史她也是晓得的,三十年代大肃反,杀死了许多自己人,其中相当着名的便是段德昌,逃了的则有一个龚楚,肃反专家高敬亭最终也因反党而被杀,四十年代初便是整风,如今五十年代,虽然说已经战胜了国民党反动派,革命取得了初步成果,按理来讲应该集中精力进行经济建设了,然而倘若根据党内历史规律,十年一次运动,也不知未来能不能够平安度过,所以谢芳仪一家的离开,或许也并不是一件坏事吧?
那一天梁艺萍拆开信封,只见里面是三张纸,密密麻麻写满了钢笔字,说的是各人别来的后续,道是郭维淮先生已经在四九年的一月便离开上海,去了台湾,三年来未便通消息,如今自己一家也要去香港,这一封信是启程当天发出来的,当梁艺萍接到信的时候,想来那边已经到了香港,所以不必回信,而且阅后即焚,不要保留信件,只怕未来政治运动再起,对梁艺萍不利。
梁艺萍读着这充满危机感的信,心头如同给人用木锤敲着一样,怦怦地乱跳,虽然信中的文字非常平淡,并没有表达激烈的情绪,然而就是在那种淡然之中,令人感到强烈的紧张。
当年离别的时候,景心还只是几岁的孩子,如今也已经进入了港大医学系学习,倘若学成归来,为新中国的建设出力,那该是多么的好啊,可是根据自己对那两姐妹的了解,尤其是余若荻,她是绝不会赞成侄女回到此时的大陆来的,这封信也很显然是出自她的手笔。
丁香虽然也是心动,然而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犹犹豫豫地说:“那边的共产党不会打过来吧?”
福尔曼笑道:“英国当年与清政府签订过租约的,租借九十九年,到一九九七年才期满,中共政权之前也表示承认这项租约,毕竟如今的红色中国已经与美国为敌,全面倒向苏联,倘若再用武力强行收回香港,对外的联络就基本断绝,假如真的那样,我倒是要看看她们要怎样对待澳门。”
丁香在心里画了一个数学公式:97-52=45,还有四十五年,自己只怕活不到那么久,所以很不必担忧那么长远的事情。
余若荻:船小好调头,荣毅仁是很聪明的,捐献了家业,不过他也算是得到了回报,荣氏家族在二十一世纪也是常青树。
经过了四天全身心的放松,船终于靠在了香港码头,六个人来到岸上,走在人流之中,满耳听到的都是陌生的粤语,人潮渐渐分流,道路上前面两名男子正在吵架,一个人指着另一个人,傲然说道:“俾机会你讲多次!”余若荻摇了摇头,自己到了这个年纪,还要再学一门外语。
找寻了一个老式旅馆暂时落脚,余若荻便与福尔曼先生联系,再三致意多谢他发来的工作函,众亲朋已经平安到达香港,偷渡可是很贵的哦,而且风险性也大,假如能够走得光明正大,还是这样名正言顺地跑路最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