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巷口看到落魄之人,此时天空飘落小雪,此人赤膊,竟毫不畏寒,鸠形鹄面,面带青气,显然是毒瘾已深,因其贫寒,更是吸食红砒毒丸。囊日于日本占领时期,因鸦片紧张,便有红丸,乃以吗啡加糖精粗制而成,成瘾者中之贫寒人常吸红丸,此后红丸亦不敷使用,便有无良商人以红砒石加枣肉、鸦片烟灰锻炼而成红砒丸,红砒石可制砒霜,毒性之大尤烈于白砒,常人吸食,往往当场毙命,然吸毒日久者,体内产生抗性,吸后不惟竟不立毙,居然精神振作,通体温暖,是以严冬一二月,天降鹅毛雪,此辈亦赤膊行走,双目炯炯,毫无畏冷之态。
抗战时每当冬令,每晨运出尸体足有数百具,今日已经光复,红砒竟然禁之不绝,亦殊为可憾。”
写到这里,余若荻停住了笔,双眼望向窗外,街灯明明灭灭,刚过了十五,月亮还大得很,因此那道路上倒也不显得太过昏暗,就在前两年,姐姐和自己说起大戏院有两个同事,忽然之间面色便不太好,姐姐是写的,观察能力很强,平日里看那些流浪的吸毒者看得多了,很能够分辨有毒癖的人,一看便知道已经堕入毒瘾之中。
余若荻目光定定地看着她,这可该怎么说呢?新女性和旧女性和谐共处了,或许也算是一件好事吧。
晚上,谢芳仪文友聚会回来,余若荻将这件事与她一说,谢芳仪也是感叹,这便是闹了半天革命,结果二女一夫,不过现实困境如此,也计较不了那许多了。
抗战胜利后,用电的限制倒是很快宽松起来,吃过了晚饭又进入空间洗了澡,余若荻便拿了一个本子,坐在灯下写日记:
随着政府军队进驻上海,事情似乎在慢慢导入正轨,只是中储券却在崩溃,本来便是伪币,被禁止使用也是早晚的事情,到了十一月正式禁用的时候,中储券与法币的比值已经达到了二百比一,五十元的中储券,只能兑换两角五分的法币,当年刚刚发行的时候,可是按兑换一百法币的比例来的,这样的经济打击对于小户人家来讲,严重程度简直堪比后来的金圆券。
十二月下旬的一天,胡宝珠提了东西又来探望祝蔼怡,如今这两个女人倒真的仿佛姐妹一样了,祝蔼怡为了工作和育儿不能兼顾,每每有些焦头烂额,又要承受夫家的批评,有的时候把那怨气只好往肚子里压,偶尔居然不免与胡宝珠来说,当然是极为含蓄的,只说女子有职业也是辛苦,家里外面难以兼顾,胡宝珠自然是温言安慰。
在那边说过了一番话,胡宝珠便来到余若荻这边,拍门走了进来,余若荻忙着端茶上点心,只见胡宝珠眉宇间一团盈盈喜气,显然是真心的欢喜,便笑着问道:“那华商证券交易所虽然是官面上给封了,可是听说已经转入地下,何先生可是还做那个么?”
余若荻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咀嚼着这里面的滋味,暗暗地点头,景心见姨妈忽然不走,站在那里出神,便好奇地问:“姨妈,你在看什么?”
余若荻给她将那对联念过一遍,解释了一下大意,然后说道:“写这样一幅字的人,应该是经历了许多事情,因此才能在大家都欣喜若狂的时候,还保持着这般的冷静,抗战的胜利只是一个段落的结束,未来会怎么样,其实还很难说。真可惜我没有相机,否则将这一幅景象拍摄下来,过一些年拿出来再看,或许很值得回味吧。”写对联的这个人简直好像穿越的一样,太明智了。
八月十五号这一天,日本天皇终于发布了终战诏书,十分体面的,到现在也不提投降。
实现全国统一,完成建国大业!
国父含笑,见众于九泉,实施宪政,提高工人的地位!
先烈精神不死,造成一等强国!
但凡是正经人家,对毒品简直是避之唯恐不及,只要沾上一点,便将人拖进灼热融化的沥青大坑,想出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不但是本人自己,连一家人都很可能给拖累,全都成为废人一般。那两个人起初倒是还罢了,到后来戏院同事的东西便开始短少,有一些器材竟然也不见了,戏院当然不会容忍,便将他们两个开掉了,只是这种情况下要找没有吸毒的,也真是非常之难。
当时姐姐也丢过东西,她皮夹子里钱稍微多了一些,便给人家盯上,掏了个罄尽,连自行车都丢了,晚上回来家里坐的孔明车,都要余若荻出来付钱,过了几天,谢天谢地那两个人总算走了,然而之后又厚颜回来向旧同事借钱,身上的衣服原本还比较像样子的,随着日益落魄,渐渐地便鹑衣百结,看起来很凄凉,其中一个最后听说是死在了满庭坊的巷子里,另一个不知所终,想必这时候也已经不在了吧?
“民国三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星期日 多云
今日闻知宝珠与蔼怡事,宝珠可谓当今之自由职业者,每日于家中刺绣,家事尚能照管,与蔼怡可称灵活配合,各得其所,蔼怡当不至退回家庭,成为始于自由恋爱、终于困守夫家底娜拉,宝珠亦颇获满足,一扫从前安详从容中之感伤愁绪。人性有不同,宝珠如今安然圆满,姊妹一辈也当为之欣慰。
宝珠姊午后二时许前来,坐至下午四时,姊妹长谈,颇称快意,虽絮絮只谈家事,亦觉人情之美,此时日已黄昏,便请留饭,宝珠姊执意不肯,只得送之出门。
胡宝珠点头道:“不做这个却又做什么呢?好在之前有你提醒,七月的时候便全都出清,得来的钱都换了黄金美钞,然而坐吃山空终究不是个办法,如今既然有黑市的股票,权且买卖那些罢了,毕竟他做这个也做得熟了,赚多亏少,这金融一行也算是正当行业。”
余若荻:虽然我日常谈起股票之类,不是特意为了担忧何友兰,不过这也真的是十分有胆啊,堪称二进宫,倘若这一回及时退步抽身倒也罢了,若是拖到四九年的时候,那可是尸骨无存。
胡宝珠喜滋滋地说:“若荻啊,我今儿是真的高兴,终于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方才我和蔼怡说话,很是同情她的处境,便说倘若她放心的话,白天我便来照顾孩子,晚上她回来了,我再回去,毕竟我也是这孩子的妈妈,何必一定要绑着她?在这里也不耽搁我刺绣,有张妈看着孩子,不会给他扎到的,这样岂不是两便?蔼怡想了一下,居然答应了,我可是真高兴,纵然丈夫心中没有我,可我毕竟也是孩子的母亲,难得蔼怡是这样一个不肯多心的,也是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她也晓得我不是那样刻毒的,真的是一心一意为了她和孩子好……”
在这一份正式确定的宣告之后,上海仿佛一夜之间活了过来,人人喜气洋洋,商人是最紧跟时代潮流的,原本的“特快餐”马上便改成了“胜利快餐”,平湖西瓜改称“和平西瓜”,帕克钢笔的广告也很激动人心:慰劳抗战将士纪念品,“笔”“必”同音,以钢笔赠人或自备,可互勉建国“必”成的信心。
受此激励,余若荻与大家商量,干脆全部商品八折,连续三天,庆祝抗战胜利,只是有两条规则,第一概不赊账,第二不收中储券,要么用硬通货,比如美金黄金银元,要么用法币,其实这个时候许多其她商家也是这么做的。
距离日本投降已经过去了几天,余若荻的心情也渐渐平复,晚上,她拉开窗帘,丝毫不担忧室内的灯光透了出去,如今战争结束了,不必再顾虑防空了,从窗子望出去,外面是点点灯光,一团漆黑实在太久,几乎忘记万家灯火是什么样子。
自立更生,庆祝胜利!
提高民众意识,安定劳工生活!
在这无数的热烈之中,余若荻忽然看到一缕略显幽深冷清的风格,那是一扇普通的石库门房屋的大门,两条粉底黛墨的对联:茫然慨既往,默坐慎将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