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是没有,小巷子里我一直都有留神,倘若有人要拦住我,我一下子就冲过去。”
“那就好,我方才一直担心这件事,如今天气愈发的冷了,寻常便有一些衣食无着的人,躲在那冷僻的巷弄间,夺人的衣服,倘若竟然因此而失去衣衫,让人多难过呢。”
前世就有一个丁克女子和自己讲过,说婚姻中的女人是相当复杂的,没结婚的女子想象不到,她们有时甚至会利用未婚或者不婚的同性来达成自己的目的,今生余若荻便在中赤裸裸看到了,至于这位“青”的什么“一个卖淫养孩子的女人是最伟大的神圣的聪明人中的一个”这一类的话,那也还是算了吧,不过也是特殊场合之下煽情的言论而已,余若荻是支持丽英放弃孩子,另外开始新生活的,真的沦落到卖淫的境地,对母亲对孩子都不是好事。
这一天是周日,余若荻上午去给福尔曼先生送了食物,下午就在自行车后座载了粮食,一路嗖嗖地往静宜那边而去。
来到巷子里一间房屋门前,静宜已经等在了门口,帮助余若荻将东西都卸了下来,两个人将重重的袋子扛到三楼。静宜住的这个地方是许多人家合租的,虽然还不到七十二家房客的程度,但是也嘈杂得很,通过薄薄的门板传来病人的咳嗽声,孩子的哭叫声,还有女人男人的叫骂,那些争吵声或怨毒,或粗野,万幸的是没听到那种缠绵悲伤的哭泣,这样的叫嚷怒骂竟是显得诡异地有一种勃勃生机,比起哀伤忧郁的低泣,令人感觉还没有那么压抑。
谢芳仪点头道:“我也在想这件事,那边我投了几篇小文过去,承蒙不弃,刊登了出来,能够与爱玲女士的文章同登在一份杂志上,实在荣耀得很,如今又有了一份杂志,既然不是媚日的出版物,便投几篇文章过去试试看。苏青女士真的是很不容易,以女子之身办起一份杂志,这在男子都是很艰难的事情,可是她竟然办到了,希望这一份杂志能够让她的经济得到纾解,一个人带着几个孩子的母亲啊,实在是太过艰辛。”
自己当年只抱着景心一个,都觉得前路茫茫,更何况苏青是有四个孩子,所以虽然陈公博周佛海这一类人都是大节上严重有亏,然而谢芳仪很能理解苏青接受他们的援手,对于一个处于茫茫苦海,看不到光明的人而言,这种时候哪怕只有一根草杆给自己抓住都好,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如今谢芳仪是越来越褪去当初那种革命理想的纯粹性了。
余若荻心中更是浮想联翩,虽然前世对苏青不是很了解,在二十一世纪,民国女作家名头最响的大概是张爱玲,然而前一阵看过了苏青的,眼前立刻闪动着一颗新星,这一位也是对新式的所谓“爱情婚”啪啪打脸,丽英婚姻不幸,贤又为她心动,她便想要从青这里将贤拉过去,青刚刚生育,丽英来看望她,两个人的对话虽然含蓄,却充满了机锋,丽英说:“生孩子的女人很幸福吧?”青说:“那也要看幸福能够坚持多久。”丽英到了这时候还要装作不知道:“这是全凭自己去努力的。”青干脆挑明了:“倘若有人来抢呢?”这时丽英也是图穷匕见:“那也没有办法,因为人类都是自私自利的。”
当真是酸死了,比如说阔太太与阔男人在会场并肩照相,或者舰船飞机首航的掷瓶礼由官太太或者女界名流来执行,甚至是号称“花瓶”的女招待,都觉得是身为女子的便宜,这是连一点残羹冷炙都不肯给的意思?“妻”作为“夫”的附属,连一点点面子上的荣耀都没有了?连女招待都觉得是女人占便宜,与后世“保姆护士都优先录用女性是对男性的歧视,男人好苦啊”的论调何其相似,有的时候余若荻就感到,其实自己也并没有穿越,民国时代与二十一世纪的某些方面并没有太大不同。
尤其是这里面还提到沈佩贞,“辛亥革命后,为了参政权,有名的沈佩贞女士曾经一脚踢倒过议院门口的守卫。不过我很疑心那是他自己跌倒的,假使我们男人去踢罢,他一定会还踢你几脚。这是做女子便宜的地方。”这就是明晃晃瞪着眼睛说瞎话,难道他不晓得家暴问题?别说旧社会,新中国女人遭受家暴也不在少数,家庭之外还有强奸拐卖抢劫之类,从来没有看到雄性罪犯有过手软。
卫兵不敢还手完全是因为当世很流行的论调——阶级差异,沈佩贞在辛亥革命的时候参加了女子敢死队,一九一二年初组织女子尚武会,招募女子五百名,训练成女兵,准备参加北伐,一九一三年年清帝退位一周年纪念会,就陈列了沈佩贞的戎服,和吴樾汪精卫的东西并列,那是普通的卫兵能比的?别说是卫兵,人家这勇敢只怕很多嘴上喊得很硬的男性文人都比不了。
第三十九章 才女双璧皆惹议论
十一月初的一个晚上,余若荻出门买了一份小报,吃过饭打开来一看,登时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只见那上面的一幅漫画上,一个大脚女人坐在一辆满载白报纸的卡车上,神情十分得意。
谢芳仪擦着桌子,曼声问道:“有什么有趣的吗?”
楼道里居然出奇地空旷,从前这里总是散乱地放着煤炉煤球,还有铜盆大扫帚之类,十分杂乱,如今住户们不知为什么突然这样注重公共空间的整理,然而余若荻马上便明白过来,这是担心有邻居偷盗东西啊,如今不要说煤球贵得不得了,什么东西都贵,丢了一只煤炉子,晚上便没办法做饭,那贼掇了这一只沉甸甸的铁皮炉子去卖了,总能换一枚烧饼,虽然未必够一餐饭,然而毕竟不至于就这么饿过一顿,因此便把所有原本堆在外面的东西都收了进去,房间里拥挤一点便拥挤一点吧。
两个人将东西取了出来,在小小的厨房里紧迫地摆好,静宜烧了水冲茶,两个人坐在小小的餐桌边一边喝茶,一边闲聊。
“若荻,你一路没有遇到有人拦截的?就是那些流浪的人。”
最有趣的是,后面居然还讨论到爱情:“你们两个还相爱吗?”“我相信我们一向是相爱的。”“然而我已怀了两个月的身孕。”
爱神哪怕正在做梦,此时也要笑醒了。
青之前的种种战略,到这时完全失效,要说这位叫做“青”的女子,也确实是有够不择手段了,在贤面前吹风,又是说离过一次婚的女子很难拿出全部真心来爱第二个丈夫,因为经历过伤痛的心难以再勇敢付出全部的爱,又或者只是为了赌气,结婚给前夫看,更厉害的是说先奸后娶的婚姻都靠不住,看到“先奸后娶”这四个字,余若荻立刻想到了尤二姐,秋桐就是这么骂她的。
觉得女人连踢倒一个男人都办不到,那么辛亥革命的时候“女子充任秘密侦探、组织炸弹队,冒着种种危险,牺牲生命财产”都是怎么办到的?共产党的队伍里还有红色娘子军呢,大名鼎鼎的琼崖纵队啊!
沈佩贞如今是沉寂了,案之后,沈佩贞声名狼藉,要说沈佩贞有的时候举止乖张,确实不是一个“完美的女权主义者”,没有那样从容优雅,做出的一些选择也不是很明智,不过余若荻对她却颇多同情,局势如此复杂,又不是穿越来的人,实在不是很容易看得清;在自己很小的时候,大概是四五岁的年纪听母亲念报纸,她还在在江西组织“妇女生计分会”来着,纵然经过重重打击蛰伏了起来,却也一直有在做事。
余若荻想了想,问道:“姐姐,你要不要给投几份稿子过去?虽然是那帮人的资金,可是苏青本人却只是个文人而已,她的这份杂志我们也买过的,内容平实得很,颇为‘小市民’的了,没有那么多的政治倾向,便投投稿子也没什么。”
“便是苏青拿白报纸那件事,这么快就给人家画成了漫画,也是够促狭的。”
“唔,那个事啊,唉,也不知应该怎样评价才好,若说那陈公博,诚然是个汉奸叛国者,可是在苏青患难的时候,他却帮助了苏青,如今苏青办杂志,还是拿的陈公博和周佛海的妻子杨淑慧的钱,这一次陈公博又直接批了五百令的白报纸给她,郭先生那里都整天为了白报纸头痛呢。”
余若荻一笑,脑子里瞬间掠过鲁迅的一段文字,倘若那位文学斗士活到如今,看到苏青在白报纸如此紧张的情况之下,一下子拿到五百令,只怕又要说“也还是做女子的便宜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