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若荻这才回到民国的时代推进之中,脑中一转,笑道:“我听说她从前是写英文散文的,还会设计服装,很有才华的一个人,如今终于开始发表了。”
丁香在旁边登时一拍大腿:“没想到大姐竟然是这里面的行家,早知道就找你陪我一起去看了!”
戴凤摇头道:“我也只是听他那么一说,其实自己是不懂看的。”
场景回到此时的餐桌前,余若荻接过姐姐递过来的崭新的第二期,一边说着“姐姐如今你终于也肯看这样的杂志了,从前最喜欢、之类……”,一边随意翻阅着里面的内容。
这余若荻也是晓得的,创刊人是周瘦鹃,很有名的鸳鸯蝴蝶派老牌作家,自己也曾经看过几期,都是在租界旧书摊上买的,上面有包天笑的,可惜不是很完全,断断续续的,于是自己又淘了一套这部长篇的单独出版本,空闲的时候坐在家里慢慢地看,看完后拉着景心的手,语重心长地和她说:“景心啊,这些书都要收藏好,将来会升值的。”
当时姐姐听了自己这句话,扶着头便有一点要摔倒的样子:“秋秋啊,你买书莫非只是为了升值么?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去淘弄一些更老的旧书?如今百物腾贵,唯独那些线装木版书一日贱过一日,你拿几块银元,成筐地收来,岂不是好?运道好的话还能捡到几本宋版书。”
余若荻把头摇得好像拨浪鼓一般:“那可就算了吧姐姐,你晓得我不很喜欢读古籍的,藏书这种事情,其实不是有意为之,总要自己喜欢读,然后顺便收藏了才好,却不是为了收藏而收藏的,我可不是阿香,买了那么多之乎者也的宋元明清老书放在家里,一进门吓死人了哦。”
这个时候她突然想到,中国的地名之中似乎许多都带了“平”、“安”之类的字,比如西安、延安、淮安、六安、开平、广平、北平、宁国、康定、南宁,从前并未在意,如今看来,对于安宁平和生活的向往,真的是渗透在文化基因里啊。
时间进入五月,余若荻每天仍然是在种稻,中稻种完之后,下个月又要种植晚稻了,这几年来,她每年从春到秋的生活节奏就是种植种植种植,收割收割收割,竭尽全力尽量多种一点水稻和小麦,这样在外面便可以多供给一些,在目前,自己所能够做的,可能就数这件事最为切实,而且也最为要紧了吧。
这一天晚上,谢芳仪回来得稍稍晚了一点,戴大姐已经将景心送回来有二十分钟的时间,第一碟菜也已摆上了桌面,门口才终于传来皮鞋声响,下一秒谢芳仪姗姗地推门进来,一脸笑盈盈的。
第三十七章 前世今生张爱玲
整整一个冬天,斑疹伤寒都非常严重,一直到天气逐渐变暖,四月下旬的时候,这才开始有了平息的迹象。
如今日本占着租界,日语便也流行起来了,就连余若荻都晓得这斑疹伤寒在日语里面叫做“饥饿伤寒”或者“战争伤寒”,本来去年的时候,河南那一片的饥荒非常严重,报纸上都登了出来,看得人触目惊心,当时还想着上海无论如何毕竟有户口米,哪知却居然流行起这样严重的伤寒,余若荻听说过有些人感染了这种病,热度达到华氏一百零五度以上,神志昏迷,大概十天左右就会死亡,最为庆幸的是,自己的亲人朋友都没有人染上伤寒,余若荻虽然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这种时候也要念一声阿弥陀佛。
谢芳仪笑道:“从前或许是因为自己很年青吧,所以喜欢的是那种疾风骤雨、摧枯拉朽式的方式,不过现在渐渐沉淀下来,倒是更加喜欢看这些日常的描述,发扬踔厉的激情传奇不是不能够让人感到振奋,荡涤心胸,只是在激动过了之后,面对的仍然是如同平缓的河流一般的生活,或许有些细碎,有些庸俗,不具备那样的超越性,不过这或许就是生活本来的面目吧。”
余若荻笑道:“姐姐又这么自谦,你现在也仍然很年轻啊,那皮肤倒是比祝蔼怡还显得嫩了两岁似的……哇,这里有张爱玲的文章啊!,这里还有周瘦鹃先生写的按语,好长一篇前导介绍啊,‘请读者共同来欣赏张女士一种特殊情调的作品’,显然是十分看重的了。”
谢芳仪楞了一下:“张爱玲?那是什么人?”
谢芳仪也笑,要说丁香可真的是有趣,有了钱之后,吃穿用度与从前不同,自然是可以想见的,然而最能搞的是买了一摞一摞的旧书摆在家里,三马路那一带的旧书铺主人都已经熟识了她,逢到有什么号称是“绝世珍藏”的珍本就推荐给她,甚至还有皕宋楼流传出来的,也不知真的假的。大家一起逛街,丁香还特意拉着自己姐妹两个跟着她去看古书,道是帮她参谋参谋,哪个值得买,然而她们两个又不是研究古书的行家,哪里知道这种事情?最后只能是挑一些版本比较清晰的买了。
丁香却是也不太在意这些书到底是否珍贵,学术上有什么意义,反正她现在不缺钱,这些东西本来也便宜,便大把收罗了回来,如同人家囤积粮食柴炭五洋杂货一般,都堆在了自己的屋子里,余若荻看不过眼,拿了一些木条到她家里去,给她钉了一个简易书柜,就安装在客厅里面,然后将床下那些书一本一本整齐地摆在上面。
戴凤一边和她一起摆书,一边叹气道:“倘若是董老秀才看到这些书,不知会怎样地心爱,从前便时常叨念着宋版书宋版书,道是北宋的比南宋要值钱,什么字体更粗壮,鱼尾巴漂亮之类,如今他也不知流落到哪里去了。”
余若荻摇着头,道:“姐姐啊,你总算回来了,已经准备吃饭了哦,今天戏院里那么多客人,以至于要加班吗?”
谢芳仪笑道:“要说最近刚刚上演的那部‘秋海棠’,确实是盛况空前,我都料不到之前这个本子已经排过申曲、演过话剧,还唱了弹词,简直是演到滥了,还担忧片厂花了这么大的力气铺排,能不能收回本钱,哪知来看的人仍然是如山如海,看来我毕竟是不擅长做生意的,倘若让我主持一个拍电影的场子,只怕把好本子都给糟蹋了,小冯还在说,什么时候我家全都过去看这个片子。不过今天却不是为了这个,乃是买了这一期的,没想到停刊了这么久,如今居然又复刊了呢。”
余若荻本来正想感谢小冯的盛情,姐姐时常带一些小吃去戏院里分送同事,彼此结下了很深的感情,自家去那里看电影看话剧,向来是不要票的,当然了因为大家事情都忙,所以也不是很经常去,不过这个人情是很值得感动的,哪知后面姐姐居然说买了一本杂志。
四月种植中稻,整天就是不断地插秧,余若荻在这种机械的劳动之中,脑子倒是不可遏制地胡思乱想,前世大学课堂上的一幕某一天突然翻了出来,那位政治经济学老师讲着讲着,忽然跑题了,和学生们说:“不要去期盼什么乱世,以为乱世出英雄,自己还能够当个草头王,其实普通人永远都是炮灰。”
那位老师有四十几岁的年纪了,他成长的时代一直都是和平环境,然而这个年纪的人,阅历毕竟多一些,所以不像毛头青年那样思维简单,整天吵吵嚷嚷,虽然只是简单的几句话,但是包含了许多的痛切。
余若荻是一直没有吃过太大苦的,起码身体方面是这样,然而几十年来却也看到了许多事情,前世看贫困山区倒是还罢了,尤其是今生,本来生产力不发达的情况下,就容易出现饥荒,更何况战乱频繁,人命真的如同草芥一样,有一些人甚至已经麻木,面对亲人的死亡,想到的是“反正大家都在死,所以死掉了也没什么值得特别在意的,倒是省了在这世间活生生受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