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冷笑一声:“同舟共济么,当年除了你们,可没人跟我讲论过这些,如今倒是要与她们一条船了。”
戴凤摇摇头:“阿香啊,何必总是记着从前的事情?让自己不快活。”
谢芳仪笑了:“大家快来吃这个羊肉,天气冷的时候吃羊肉,浑身都暖洋洋的了,今儿赶巧是耶诞节,洋人都吃火鸡,我们吃羊肉也是一样。阿香,这块肋骨肉给你,羊肋条最好吃了,好像猪排骨一样。”
天气一天天的冷了,到了十二月下旬,外面便飘起雪花来,余若荻站在窗前,望着天空中飘落的雪片,真的是冷啊,这种天气就格外想要一整天都窝在山洞之中,从前在北平的时候,冬天冷也就罢了,毕竟空气干燥,多穿几层衣服还顶得住,上海的冷却是那种湿漉漉渗透骨髓的冷,仿佛没有任何办法能够把那股冷意从身体里祛除出去,难怪前世有人说,“北方的干冷是物理攻击,多穿衣服就可轻松防御;南方的湿冷是魔法攻击,穿再多衣服都没用,得有抗性”。
好在自家木炭充足,因此倒还顶得住,只是想到自己时常便睡在温泉山洞,姐姐与景心却要睡在这样寒泉一般的房间之中,虽然热水袋备了四只,终究是有些难捱,这种时候就希望冬天赶快过去才好。
想到这里,余若荻脑子一转,又想到自家的生意,如今做粮食的买卖其实不再是赚取暴利了,大米对于民生是至关重要的商品,如果任凭涨价,后果很严重的,因此租界内便实施了一定程度的计划经济,根据人头售卖平价粮食,俗称配给“户口米”。
这是一幕很典型的英雄救美,后续发展也毫不意外,祝蔼怡对何友兰十分感激,两个人互相留了地址,从此开始通信,再之后何友兰便发出了徐志摩一般的感慨:“我将在茫茫人海中寻访我唯一之灵魂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事情发展到后面,何友兰便十分地决绝了,据说那一位密斯祝也已经允了他的求婚,只等他这边离婚。
“我真是很傻,那位祝小姐,我也曾经见过的,有一次他请了几个朋友到家里谈天,就有这位祝小姐,我现在还记得她,穿的一身雪青色的衣服,系着一条白丝巾,头上还插着一副象牙梳子,那样白色的东西我可不敢往头上戴呢,不过却真是好看,斯斯文文的,嘴里说出来的话都与旁人不一样,很有学问的,我当时就很钦佩她,只是现在却要问一问,像她这样读大书,讲进步,难道就是为了和我们这样的女人抢男人的?新女性也一定要找一个丈夫吗?”
余若荻笑道:“宝珠姐姐何必如此客气,远亲不如近邻,不知何时便要你照应我呢。”
要说那位中医师给胡宝珠开的药膳方子,自己看过之后别的倒也罢了,口味上确实是很美味的,比如有一道养胃粥,乃是用粳米、糯米、红枣、熟牛肚投在牛肉汤里熬成的,再加上一点葱姜末,那味道只要一想,便要流口水,只可惜白梅粥虽然也是极风雅的,空间中如今却还不到开梅花的时候。
胡宝珠听了她这样的话,伤心却又更深了一层,戚然说道:“若荻啊,你是个难得的好人,然而如今这话却只是令我惭愧,我自己想着自己,如今离了娘家,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后半生都要靠夫家良人,然而这一阵因为我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婆婆公公出了门也不好见人的,而且我那丈夫他……他是生生世世不愿再见我的面了,因为我一个,阻隔了她们亲人见面,公公虽然还撑得住,然而婆婆想念儿子,时常伤心,倘若有个什么不好,我的罪孽更重了,我如今一身进退两难,自己今日还不知明日如何,哪里还有什么好处去待人?”
丁香噗嗤一笑:“从前连中国的节都不是给自己过的,如今我也过上洋节了。”
像自家“瑞升昌”这样的杂货铺子,自然是不够资格当特约米铺的,该怎样卖还是怎样卖,不过因为有了“户口米”,人们有了基本的口粮,市面上的米价渐渐平抑下来,米粮虽然是赚钱,却赚不到那样多了。
余若荻倒是罢了,丁香和她说起来,商家同道都颇有抱怨:“那些大米商当然做得起,当局要她们平价卖粮,总不会一点好处都不给她们,苦的就是我们这些人,鲜鱼没吃到嘴里,腥气都在我们身上。”
余若荻便笑道:“罢了,不要争这一点点钱了,如今这样艰难的时局,理当和衷共济的,我们不必像旁人那样排着队领户口米,已经是舒服得很了。”
这可真的是灵魂拷问,余若荻马上便想到了从前在北平时候的那位江太太,这就是“新女性”和“旧女性”之间的内斗,“新女性”骂“旧女性”落后,“旧女性”骂“新女性”狐媚子,最终得益的还是男人。别看如今天天喊着“新女性”,二十一世纪的时候却又回归传统道德,这便是风水轮流转,让自己简直想要唱起来,“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太快”。
晚上谢芳仪回来,余若荻将胡宝珠的话与她讲了一遍,最后说道:“本来看她过得还不错的,很有一点无忧无虑,虽然是人家媳妇,但是和在家作姑娘倒也没有太大不同,哪知如今情势急转直下,竟然如同秋瑾所说的,‘身儿是柔柔顺顺的媚着,气虐儿是闷闷的受着,泪珠是常常的滴着,生活是巴巴结结的做着’,问她有什么打算,却也说不出来,真让人替她的未来担忧。”
谢芳仪思量片刻,叹道:“我从前只当自己读过许多书,是个有些见识的,哪知这一层迷障竟然给宝珠一语道破,无论是怎样的新女性,最重要的仍然是要找一个男人,所以新女性旧女性其实又有什么不同呢?”
这件事余若荻也替她愁,时常和姐姐说起来,不知胡宝珠后面道路要怎样走,何老爷确实是很硬气的,宁可不要儿子也要留着媳妇,他是为了“法统”,规则决不允许破坏,否则那便是“礼崩乐坏国将不国”,然而何老太太没有那样坚毅顽强,她的地位本来便是靠儿子来巩固,后半生最重要的还是儿子,况且儿媳又没有生养,想用孙子来作希望也难,事情这么拖下去,老太太的动摇难免日甚一日,只是不知胡宝珠要怎么做,她也是识字的,倘若要出社会做事,两个人倒是可以给她介绍一下。
胡宝珠凄凄凉凉地继续诉说:“去年南京路那里落炸弹的时候,我心里好担心他,果不其然晚上回来,身上就带了伤,虽然只是划伤,仍然令人担忧,好不后怕,倘若那炸弹落得再近一些,正炸在他的身边,那可该如何是好?那两天我特意炖了猪心给他压惊,哪知就在那一回,居然就遇到了那个人?倒是他的红颜知己,可却是我命中的天魔星。”
余若荻也晓得这件事,八一三期间,上海租界里两次爆炸,何友兰是躲过了初一没躲过十五,第二次南京路先施公司的炸弹给他撞见了,结果就在那一次,惊恐混乱的人群之中,他扶持着一个女子跑离了爆炸现场,那个女子就是祝蔼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