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外面的炭盆熄灭,余若荻二次走进空间,一边说着“抱歉姐姐,偏偏今儿加班”,一边赶紧去做饭,因为今天颇有些晚了,晚饭便简单些,之前腌了一小坛红油笋丝,里面拌了瓜子仁,格外的香,本来是早饭用来送粥,这时装了一碟当作小菜,又炒了四只鸡蛋,这便是晚饭了。
自从入冬以来,有两层竹墙壁夹着泥块的鸡舍猪舍,里面还不时地点上炭盆,到如今终究是天气太冷,外面的鸡基本上已经不下蛋了,只有两只特别养在走道里的母鸡,因为这里保暖更好些,倒是每天至少仍会有一只蛋的,有的时候甚至有两只。
一边吃着饭,余若荻一边给姐姐讲方才在外面老虎灶前发生的事情,还捏着嗓子学那个吸毒者说话:“嘤嘤嘤乡唔宁~~……姐姐啊,我当时就感到,这是在听免费的海盐腔,还恁么曲折宛转如泣如诉的。”
那个成瘾者嘟囔了几句,忽然有点兴奋地抬起头来,说道:“我看你们都不是识字的,不如这样,我给你们做账,换一点小钱过活,可好么?”
女人一听他提到这个,事关身家性命,可是毫不留情面,冷笑一声:“你给我家算账?可谢谢你了,你算账算得真的好,怎么把自己的家业都败了?我们虽然识字不多,幺二三四总还认得,本来倒是吃得上饭的,倘若请了你这个识文断字有知识的文明账房,只怕我家连米汤都喝不上了。离这里远一些,这是烧水的筒子,不是化人的炉子,你倘若一头扎进去,莫非要我家吃官司么?”
“你赶我做什么?我又不是飞蛾扑火……”
这时只听她家兄弟一口淮南话粗声说道:“嘿,过那一边去,你往灶膛这里靠什么?不怕火星子烧了衣服?”
余若荻顺着生意一看,只见一个衣衫破烂如同乞丐一般的男子正瑟缩着往老虎灶前靠,他两只手都抄在破败的袖子里,很显然是为了取暖。
给老板吆喝着驱赶,那人似是十分不情愿,慢慢地挪着步子,声音又尖又细,嘤嘤地说:“乡唔宁~~,想当年,我家里也是有底子的,开了两间绸缎铺,像你这样的人,只好来帮我推车,来摸一个两个小铜钿……”
余若荻走在热水铺前,转过头来看,只见主人家正蹲在那里,往那巨大的灶膛里面推着干柴,得了新接续的燃料,砖砌炉膛里面的火着得更加旺盛了。
这是有人提了一个开水壶过来,叫道:“老板,打一壶开水,钱放在这里了。”
一个女子走了出来,从灶台上拿起前来收了起来,与客人笑着打招呼:“这辰光回去洗个脸烫个脚,再灌上汤婆子,就好睡觉了。”
尤其是自己的有了起色之后,秋秋八卦的劲头更加足了,但凡闲下来,两个人泡了茶水,便是张家长李家短,绘声绘色,仿佛评书演史,历朝历代的掌故一般,讲述那些爱恨情仇的兴亡,谢芳仪当然知道她这样是为了什么——妹妹给你供素材,多写文章多赚钱呵!
有的时候谢芳仪也要暗自叹气,秋秋虽然很少长篇大论地讲观点,然而偶尔说出来的一两句话却尖锐得很,倒是比当年的自己还激进,可是她做起事来可真的是……在她身上基本上是找不到人生的超越精神了。
不过也罢了,人各有志,人与人总是不一样的,有自己替她写也是好的。
第十五章 冬日温泉洞一片红云
十月里,余若荻和姐姐又开了一小片田地,种了冬小麦,等来年五月份就可以收割了,另外又将稻田拓展了一些,打算明年多种一些水稻,两个人的饮食口味,相比之下还是更喜欢吃米的。
两年的时间,两个人对于农业已经操持得愈发顺手了,今年的稻麦已经收获入库,基本上一年的粮食不需在外面再买,等到明年夏季冬小麦收获,仓库中便更加丰足,不必担忧主粮了,每回闲坐的时候一想到这些,姐妹二人的心情便不由得有些轻飘飘的,仿佛天上流动的云。
谢芳仪噗嗤一下笑了出来:“你这个诌断了肠子的,我就说让你也来写一点,却偏偏就是不肯,明明说话很有趣的。”
余若荻笑道:“姐姐,你是晓得我的,平时聊天的时候尽可以说,一落到纸笔上便不成了,之前倒是也买了一本写作技巧的书,看了三四十页,给书砸了两次脸,还真不要说,那两天入睡都很快,而且睡得很香,提高了一直以来的睡眠质量。”
谢芳仪摇了摇头,这也算是“术业有专攻”,自从两人如此靠近,自己才发现这位妹妹见闻极广,各种各样的人世纠葛都能够从她口中流出来,也不知是平日里怎样不动声色地听着别人聊天,搜罗了这许多新闻来,有的时候谢芳仪觉得自己的妹妹简直就像一个灌制唱片的工厂,并不出声,只是静静地将周围人说话的内容都刻录了下来,如今放给自己听。
这时另一个来买水的人解劝道:“罢了,大姐,让他在这里靠一会儿吧,倒是也不至于头昏成那样,一下子钻到炉子里去,今儿正是腊八呢,这样大冷的天,又让他往哪里去?就这里倒还暖和一些。”
女子甩了一下手,道:“便是暖得了一时吧,我家八点就要关门,到那时他又去那里取暖?总不能为了他将这火烧上一整夜,纵然我们发善心,让他在这里挨过这一晚,到阳春三月可还有几十天呢。喂,你小心着,别把手伸进去,火燎了肉皮好有趣么?”
听到这里,余若荻没有继续听下去,迈开了脚步快速往家里走去,回到家中,果然姐姐已经回来了,搂着孩子守着炭盆,正在等她,余若荻连忙拉起姐姐,三个人便进入空间。
那位大姐听了有些不顺耳,然而看了他这凄惨样子,却也不忍心多说,只数落了一句:“你家既然那当年如此有钱,怎的今天沦落到饭都没得吃?”
那人虽然是落魄到如此境地,仍然有些羞耻之心,闻言便低了头,道:“你这话说差了,我如今受的苦楚不是饭都没得吃,是烟都没得吸,饭吃不吃的倒也罢了。要说当年为了防我在外面嫖赌,以免败了家业,家里就让我吸大烟,反正也不贵……”
余若荻:用吸鸦片来防嫖赌,这就好像用扎吗啡的法子来戒鸦片,毒品造成的是生理上的变化,中枢神经系统受损,染上毒瘾想要改过自新都难,不完全是精神方面的问题。
“可不是么,这样冷的天,倘若晚上不来你这里打上一壶开水,就那么睡过一个晚上,人都要冷僵了。老板生意闹猛啊,从早到晚,都不见有空闲的时候,尤其这样冷的天,在你这里洗个澡是最好的,那帘子后面的盆子里便是神仙汤,泡过一个滚,什么冷都忘了。”
女子皱起双眉摇头道:“闹猛归闹猛,一天下来落不下几个钱,卖解的平地抠饼,都是看着热闹,这柴灶每天总要吃进去三四百斤柴,难怪叫做‘老虎灶’,那胃口简直好像老虎一般,老三你替我打听着哪里拆房子,卖便宜的木头,我这里好维持着。”
“晓得了,我替你留意着。”
吃过了晚饭,余若荻收拾了餐具,便陪着宝宝在一旁玩耍,谢芳仪抄录了一会儿稿子,抬起头来看了一下桌子上的小闹钟,道:“现在已经九点多,好去泡汤了。”
余若荻点了点头,两个人一个抱着孩子,一个拿着毛巾浴袍,便往后洞迤逦而去。
余若荻先是打了半桶水晾在一边,然后用毛巾包了头,沿着台阶走下去,扑通一声从最末一级台阶上跳进了水里,舒服地“啊~啊~~”叫了两声,“真的是好舒服啊!”
天气一天天冷了起来,进入十二月,一阵寒流袭来,必得要穿厚棉袍才好了。渐渐地西元的日历过完,石烛龛旁的墙壁换上一张民国二十四年的月份牌,已经是公元一九三五年了,余若荻内心倒计时,距离中日全面开战还有两年的时间。
一月十二号这一天,余若荻加班有些晚了,直到七点多才回到巷弄口,下了黄包车,付了车钱给车夫,就在这时,一阵北风吹过,余若荻不由得便将围巾又紧了一紧,背着挎包快步往里面走去。
巷子口是一个开水铺,常年供应热水,路边树木的枯枝在猛烈的冷风中摇曳,发出鸱鸮一般的啼号,为这严冬的夜晚更增添了一种凄凉,甚至有一点点恐怖,唯独巷弄口的这一间老虎灶,张开大口的火红的炉膛倒是可以给人一点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