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余若荻连连道谢,三窜两窜就跑回了自己公寓,见了谢芳仪便把这件事和她一说,谢芳仪当然高兴,抄写的工作并不固定,断断续续时有时无的,自然还是找一份稳定的工作比较好。
于是两个人下了楼就和顾阿嫂道谢,多谢她帮忙找了这样一个好差事。
顾阿嫂也不住地笑,说道:“既然是这样,回头我就回给人家,马上就可以上工了。我本来还担心谢小姐这样一个读过书的人,不肯去干那种粗活儿,既然你愿意,那是最好了,谢小姐也是个好人,为人很诚恳勤快的,绝不似那些乡下来的,整天偷懒耍滑。”余小姐这份人情我也还上了,从前三不五时就拿东西来请自己,起初不过是鲜笋蘑菇,到了今年四五月的时候,连鹅蛋都有了,如今姊妹两个困顿,自己能给引个线也是好的。
“别的钱可以省,这个钱千万不能省,人命关天的大事情呢,宁可没了孩子,姐姐绝不能出事,若真是喜欢孩子,大不了我们将来领养一个也就罢了。”
“又在瞎说了。”
虽然觉得妹妹有一点孩子气,不过余若荻的这一番话却也让谢芳仪觉得心里暖洋洋的,每当想到卫新民,她心里就一阵寒风刮过,在这充满风刀霜剑的人世间,此时此地最让她感觉温暖的,倒是这个颇有一点怪的表妹。
又过了几天,等到的是卫新民已经退了租,连家具也卖掉了,住进了会馆的消息,会馆是免费住宿的,还可以提供饮食,倘若乡中子弟另觅了去处,会馆经费又比较充裕的话,甚至还能提供旅费,所以卫新民是已经决定一个人振奋起翅膀来,远走高飞了吧?诚然像是他之前所说的,倘若没有了负累,他作为一个男人,终究是容易闯出一番天地的。
谢芳仪从此就在这单人公寓里住了下来,她也曾经想过要去做手术,然而在医院门口逡巡了一下,终究是不忍心,她想着自己今生可能不会再相信爱情,这可能就是自己唯一的孩子,因此总是下不了决心。
余若荻见她如此为难,叹了一口气,道:“如果实在不忍心,便生下来好了,反正我也是不准备结婚的了,我们两个来养她,总该养得大的。”
就在同一时间另一个场所,卫新民终于回到了家中,打开门来一看,房间里冷冷清清,仔细一看,空荡了许多,今番与往常不同,不是妻教家馆未回,而是已经真的离开了。
厨房的角落里,堆了一些米面、干辣椒、盐巴,还有两棵萝卜,卧室桌子上有一个小小的绣花钱袋,里面装了一百多个铜板,倒是也可以维持自己大半个月的用度。
卫新民知道这并非两人现金财产的全部,谢芳仪那里应该还有十几块钱的,但是自己却不能问她去讨,毕竟余若荻这一段时间以来人情不少,更何况这里还有一些家具。
姐妹两个将房间中的东西重新安置了一下,余若荻就请姐姐先进卧室里休息一下,自己去置办一些食物。
吃过晚饭之后,余若荻刷了碗,便坐下来问谢芳仪:“姐姐,事情如今这个样子,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吗?”
谢芳仪脸上一阵犹豫:“我想再等一等,或许新民只是一时失言,人在重压之下情绪突然克制不住也是难免。我真的是不想打掉这个孩子,虽然来得很意外,不过我真的不忍心,毕竟这是我的骨肉。”
(海尔茂:(倒在靠门的一张椅子里,双手蒙着脸)娜拉!娜拉!(四面望望,站起身来)屋子空了,她走了。——易卜生)
余若荻说要去协和医院请林巧稚,可不是随口说的安慰之词,从去年开始工作,她到如今克勤克俭,也攒下了几十块钱,之前给姐姐送东西,也多是空间里面的出产,连肥皂都是鱼油加草木灰熬成的,没有动用现金,虽然缓解了食物方面的困难,但对于资金并没有什么影响,以她现在的积蓄,哪怕协和医院的妇产科病房每天要花一块大洋,也够姐姐在那里住院两个月。
因为谢芳仪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家馆也不适合去教了,只怕孩子撞到了她,弄出危险来,恰在这时,顾阿嫂某天晚上拦住了余若荻:“余小姐啊,我晓得你的姐姐如今闲在家里,每天只是抄写,她若是不嫌弃,我打听到一个给人家看水果店的活儿,就在这左近,腿儿着走十分钟就到,店里面有板凳,只是上工的时候长了一些,早上做到晚上八九点呢,好在除非是客人买西瓜,否则倒也没有太多的风险,每个月给三块钱,要么你问问她,若是她愿意呢,我就和人家说去。”
余若荻一听,登时乐得差点跳起来,这可是太好了,自从辞了家馆,姐姐虽然日常也有抄写,然而因为收入有限,神情终究总是郁郁,如今有了这样一个活计,十有八九是肯的。
谢芳仪听表妹这样说,面上那灰暗的愁云立刻散去了好多,拉着她的手,恳切地说:“秋秋,若能够真的顺利生下来,这便也是你的孩子,我们两个都是她的妈妈,倘若我有个三长两短,也拜托你……”
余若荻连忙拦住她的话头:“姐姐,别瞎想,我们去协和医院,那里妇产科有一位林巧稚博士,一定没事的。”
谢芳仪苦笑着说:“哪里有钱去那样大医院。”
卫新民仿佛无意识地在房中踱了一会儿步,本来今天下午在图书馆里振作起来的精神,立起来的新的志气,忽然之间竟然全部消磨了,坐在图书馆里的时候,想到自己作为一个即将孤身奋斗的战士,一个勇于破开前方荆棘的蛮荒生存者,是何等的壮烈啊,可是现在回来这里,看到这安静无人的地方,那种轻松感忽然间便不见了,只觉得一种巨大的空虚空洞的力量将自己深深地吸了进去,吸入一个不见底的黑洞。
卫新民站在那里,对着大门,张口说了一句:“她走了。”
谢芳仪在余若荻这里等了几天,也没有等到卫新民上门,心便渐渐地冷了,表妹的地址,卫新民是知道的,已经一周的时间,他都没有来,想来是真的决定就这样断了吧?果然是新青年,追求爱情的时候轰轰烈烈,分手的时候也这样干脆,毫不拖泥带水。
余若荻想了一下,说:“倒是也好,那么这几天就不要理睬他,让他一个人冷静冷静,姐姐你也不必太过担心,纵然没了他,也不是过不下去日子。”
谢芳仪振作起精神,点头道:“是的,虽然对他不抱太大期望,但也不想这样草率,他若是改变了主意,倒也还可以继续,否则的话我就自己带着孩子,也是一样地过。”
余若荻暗暗叹气,其实卫新民虽然无情,说出的话倒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他是已经决定抛开姐姐远走高飞的了,这种情况下倘若姐姐执意要生下这个孩子,就在两个人的时候,这种处境下养孩子都困难,更何况是只留下姐姐一个人,那该是怎样地威胁到生存呢?从姐姐的角度,确实是终止妊娠比较明智,不过幸好还有自己,两个人有空间在,总不至于挨饿,先稳住脚跟,然后再慢慢地谋发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