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自己的父亲在许多方面确实是古板了,比如在女眷读书的方面,他就显得有些迂腐,父亲这样的人行走世间的确不容易出错,然而一般也说不上会有多大的建树,毕竟这类人十分拘泥,不懂变通,对于世间陈腐规则不假思索的敬畏反而证明了他们是没有胆量的,许多事情根本不敢质疑,只能缩起头来固守着自己的那一块安全的领地。
这时梅香沏完了茶水,就回去绣房见自己的小主人,辛家并不是大户人家,因此不过是三间房而已,主人主母住一间,辛彦住一间,小姐和丫鬟住另一间,后面则是小厨房,没有绣楼之类,所以这个时候十五岁的小姐辛月仪便只是坐在窗前绣花,不能像有钱人家的小姐一样坐在楼上倚着美人靠,遥望外面的世界,或窥视楼下迎来送往的应酬。
辛月仪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丫鬟姐姐梅香,十分温柔地一笑,轻轻张开色泽偏淡的嘴唇,娇娇怯怯地说道:“梅香,外面可有什么好看的么?”
梅香听他这样一说,忽然想起前两天发生的事情,抿嘴一笑,道:“说起这事,可有趣呢,我前几天给姐姐绣了一条腰带,给老爹看见了,也是教训了一顿,说我们这样的家世,很不该追逐羡慕那些富裕人家的奢靡风气,做什么弄这么精致的东西,我当时真的很怕老爷说有这个空闲不如在后院种菜。”
辛彦失笑道:“倒确实是爹爹想得出来的办法,幸亏你没说,否则倒是提醒了他。要说爹爹倒是恪守古风的,也格外的遵从律法,我家虽然比不得那些大户人家,家中的小大姐‘非大红衣不华’,不过红色衣裙倒也是置办得起两件的,可是父亲遵守大明律一丝儿不乱的,把‘官吏军民人等但有僭用玄黄紫三色及蟒龙飞鱼斗牛,器皿僭用朱红黄颜色及亲王法物者,俱比照僭用龙凤文律拟断服饰器物追收入官’的条目牢牢地记在心里,所以全家上下一年到头都是青的绿的月白的,都不见个鲜亮颜色穿穿。”
辛彦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丫鬟,从他的角度来讲,已经是很尊重这位卖断了死契的婢女,当着梅香的面从来不说丫鬟使女之类的词,辛彦一家是黄淮人,因此有时候他就用“小大姐”这个称呼来指代侍女。梅香确实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对于一个女人来讲,不要说她是一个卖身奴,即使是好人家的小姐,“与众不同”这个评语也足够她们得意了,那含义其实就是:在一群等待给人挑选的面目不清的被动角色之中,你是十分独特的,能够引人注意的,超离于你那群暗淡无光的同类。
书斋里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公子正在靠在窗前看书,听到了门声,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原本凝起的眉头稍稍松弛下来,对着这女子微微一笑,说了声:“梅香,记得烹茶来。”
黄佩雯——现在叫做梅香——答应了一声:“晓得了,公子,等我把这些菜放到厨房,马上就过来。”
梅香姑娘快手快脚地将采买的东西在厨下放好,作为办公楼的一名白领职员,她前世就是一个干净利落的人,虽然因为快节奏的生活而很少自己开火做饭,大部分时候是吃外卖或者微波食品,然而简单的烹调却也是会的,来到了这个时代稍加锤炼,学会了烧柴火灶后,自己用心琢磨一下,就能烧出一桌好菜,主人一家人对于她的烹调手艺是极为满意的。
第一章 悲催的穿越者
五月的时节,前一天晚上刚刚下过一场雨,点点凹凸坑洼的石板道路显得格外干净,上面的瓜皮烂菜叶经过雨水的冲刷,全部一扫而空,连青石板都显得有些幽幽的色调,颜色仿佛比平时更加深了。
笃笃的脚步声传来,有人走在巷子里,一个挎着篮子的年轻女子放眼望去,周围一带绿瓦粉墙,高屋脊长出檐,落地长窗,前门临街,后面沿河是房屋,有许多作坊店铺,看上去古朴而又热闹,江南水乡的清韵满满当当溢了出来,堪称原汁原味,半点不带掺假,绝对没有后世仿古建筑的假模假样,五百年后要看到这样的街道,得特意去旅游景区才好,然而在这样的时代却只是人们生活于其中的日常环境。
梅香振作了一下精神,将自己沿途所见到的述说了一番:“当真是‘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那卖花人的篮子里,各色时鲜花朵可真是鲜妍呢,插在头上一定很好看的,要么下一次……我给姐姐摘两朵?”
要买是肯定没钱的了,好在自己也不是完全悲催,孑然一身地被甩到这个鸟不拉屎的时代来,总算是开了外挂的,否则可真的要愁苦死了,步步绝境危机四伏啊!
而对于梅香,辛彦这个评价就不仅仅是为了打动人心达到目的的恭维,他确实是这样想的。梅香十年前来到他家里的时候,他其实是并没有怎样留意的,作为一个聪明的少年,辛家未来精明能干的掌舵者,他一眼就看出这个小姑娘是十分茫然不安的,眼神中充满了惊奇与陌生,经过母亲一番教导调训,家里的杂事梅香很快就基本上手,一个十岁的小姑娘洗衣烧饭全盘料理,女工的进步也是神速,毕竟梅香前世有十字绣的功底,所以如今学习苏绣也不会太过隔膜,构图配色之类还很有新意,辛彦时常便要她给自己做鞋袜之类。
起初他以为,这不过是一个合格的女仆而已,毕竟像梅香这样针线出众家务利落的婢女虽然令人看重,却也不算是绝无仅有,用后世的观点就是:虽然在劳动力市场上有较强的议价能力,但绝不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号,出色的家政人员确实令人欣慰,然而也不过就是如此而已,她们左右不了大局。
不过后面他却发现,这个叫做梅香的丫头简直是精灵古怪,虽然平日里总是一副贤良淑德的样子,尤其是在自己的父亲面前,那简直是左脸写着礼法,右脸写着规矩,然而偶尔的时候,她也会流露出一些特别的想法,尤其是在自己与妹妹月仪面前,倒是能够说两句心里话的,有时闲谈起来,遣词造句也是很有味儿的,比如方才形容茼蒿的水灵鲜嫩,那词儿用得就十分新鲜生动,可惜她是个女子,父亲奉行的又是“女子无才便有德”,连自己的亲妹妹都只是读“女四书”,因此梅香读的书就更少,只不过是跟着小女主识了几个字罢了。
因此当她洗净了手回到厨房,给大公子辛彦沏茶的时候,辛彦眼神瞟着她,含笑说道:“今儿个买了什么好菜蔬?”
梅香笑道:“上好的茭白,一会儿加油酱焖了,做油焖茭白;还有一把子茼蒿,水灵灵的,那绿色仿佛都能够滴出来,嫩得一入水就能化开一般,清炒了就很够滋味了;烧冬瓜拌黄瓜,另外还有一兜虾,欢蹦乱跳的,切碎了做虾丸来吃,配上萝卜丝熬成汤,也算是四菜一汤,大公子觉得如何?”
辛彦点头笑道:“虾丸萝卜丝汤,也是很精致的了,亏你用心想出这些方法来,那小虾米要剥壳可是着实不易,耗费好大功夫,幸好爹爹今天不在,否则又要说是虚耗人力了。”
黄佩雯转动着眼珠儿看着周围的景物,不由得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种画面前世只在电视里看过,哪知如今却是自己朝夕置身于其中的场景。
十年前自己魂穿到隆庆三年,从此小心翼翼努力适应,到如今自己看外表已经完全是这个时代的人了,几乎丝毫没有破绽,甚至“黄佩雯”这个名字有时都恍若隔世,十分陌生,然而她知道,对于这里的许多事情,自己是无法平静接受的,纵然许多事无法改变,却总是忍不住吐槽,有时候黄佩雯甚至联想到,如果自己能够穿回现代,凭借自己这些年来的吐槽diss神句,纵然比不上一代文豪林黛玉,至少也能够成为网络流行段子手。
黄佩雯迅速收回了扩散的思维,将注意力又投入到这个时代,专心致志地沿着巷子往前走,不多时来到了主人家门前,推门走了进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