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送给我非常多的速写本。又一个“第一次”发生了。第一次有人送我礼物。太子觉得我写字太小了,他看不清,给我买了特别大的本。我看到他交钱,实在太破费了。但是太子不允许我谈钱。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感谢他。他似乎不觉得我不能说话是一件需要小心翼翼避讳的事,而是一片再普通不过的短板,一个速写本就能把它垫高。我说谢谢,他竟然打我。是开玩笑的。我从没和别人打闹过,也试探性地打了他。他笑着笑着就不笑了。大概打闹还是太过分了。我想跟他道歉,顺便把没拆封的速写本退掉。但是太子拒绝了。我不知道怎么做好,我不想因为这几个本子失去他。尽管他是太子,但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白河景翻过一页,屏住了呼吸。大姑父知道陈锐和白河景关系好,又认为陈锐奇货可居了。他将陈锐带走,目的是逼迫白先生和白三叔出钱。那时候大姑父欠了钱,不敢在家,把朱春月留给陈锐。陈锐几乎完全变成了年轻的丈夫和父亲。他非常讨厌这份责任,更讨厌朱春月揩油。和朱春月住在一起让他想死。他大段大段地回忆白河景,回忆和白河景一起住的时光。
手机自带的手电筒发出惨淡的白光。白河景几乎要看瞎了,眼睛酸痛充血,但他不舍得松开。他又翻开一本,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他看见了自己,这是陈锐第一次在日记里写他的全名。
他抽出高三的日记,毫无预兆地看见了他自己。陈锐以焕然一新的笔调描述着那栋四层小楼。仿佛鲤鱼跃龙门般,来到了人生的新阶段。原来他早就知道白先生出钱让他搬出来住是为了教育白河景。陈锐在日记里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太子”。「太子陪读」,陈锐这样形容自己,「太子陪读也没什么不好,照顾太子总比照顾朱春月要强。三舅跟我说,二舅非常非常头痛,更像电视剧里的纨绔太子。我有很多同学和太子一样,每天不学习,精研吃喝玩乐。我想象着和他们相处,大概是不行,我没法教育他们。三舅跟我说,高考优先,尽力就行。」
白河景颤抖着手翻过一页。他忽然有点不敢看。但陈锐的字清楚无比地映入他的眼帘。高中的字体,他已经看过千万遍了。
「高三比高一多一节晚自习。我以为太子早就离开学校,但我看到他们教室还亮着灯,鬼使神差地过去看一眼,他竟然还在教室里。坐在班级最后一排,望着窗外发呆。我在后门看着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错觉。好像我们也已经认识了很久。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兄弟血脉?我坐在他旁边,他没大喊大叫,也没破口大骂,而是客气地问了我一些问题,好像对我也很感兴趣。和他说话毫无陌生感,仿佛我们认识了很久。这体验很古怪。我从来没和别人这么自然地交流。」
上次他不小心碰倒架子,引发陈锐的歇斯底里,白河景早就起疑心了。此刻侧耳倾听,寂静的夜里只有陈锐隐隐的呼吸。他在鼻塞中沉沉睡去了。白河景悄无声息地爬起来,借着手机手电筒的光芒,查看放满笔记本的架子。有速写本,也有笔记本。他从最下层抽出一个硬皮的笔记本,翻开第一页,盖着一个红章。苍北初中三好学生奖。原来是陈锐初中的好学生奖品。白河景翻开第二页,顿时眼前一花,第二页开始,密布着稚嫩的笔迹和日期。
原来是他的日记本。怪不得这么出力保护。白河景将笔记本放回去,又抽出其他几本,一一查看,原来这些笔记本都是按照时间摆放的日记。白河景轻轻笑了一声。陈锐对日记的态度像小学生。
他本想回到沙发上继续躺着,转念一想,陈锐不能说话,也没听说他有什么朋友。日记本几乎是他唯一的宣泄渠道。或许上次陈锐保护日记,就是保护不想让他知道的东西。白河景抽出第一本,借着手机的光开始。
陈锐不仅写他,也写高三。高三很辛苦,卷子很多,课业压力大,心情不好。但白河景渐渐占据了主要的篇幅。“太子”比高三更让他欣喜和苦恼。“太子”不听话,很烦人;“太子”太亲近,很惊人。
「原来兄弟可以拥抱。」陈锐不胜惊异地写,「他抱上来的姿势太自然了。在意识到之前,已经被他抱住了。从来没有人抱过我。我一动都不敢动,心里无数念头此起彼伏。原来被人拥抱是这种感觉。原来兄弟可以这么亲近。原来世界上存在一个人,他不讨厌我,也不害怕我,甚至会抱我。太子好像很怕一个人睡,总要和我挤在一起。他的头毛茸茸地拱在我怀里,非常像小狗。我没养过狗,只是一种直觉。原来一个人可以这么轻易地依赖别人,尽管我和他只认识了几个月,他竟然在我怀里睡着了,还睡得很沉,也像小狗。在觉得他不可思议的同时,我也觉得自己不可思议。原来,被亲近是这种感觉,我大胆地定义这种体会是温暖,也可能是信任。他的温暖照在我身上,从我这里形成一个漫反射,我看到周围亮起的光,才知道自己的存在具有实体。但光源来自太子,要归功于他。课间操时我看到他抱着他朋友。不管他独自坐着,还是抱着别人,都是很自然的事。说不羡慕,那是假的。」
白河景给他买了很多速写本。陈锐非常感激。白河景不知道这份小小的礼物能让陈锐这么感激。尽管陈锐很困惑,为什么打闹着白河景就不理他了。
陈锐的字非常容易辨认,初中的字就有了现在的雏形,而且文笔流畅。白河景几乎意识不到这是初中生的日记。陈锐大段大段地描写校园。原来他初中就住校了。那时候大姑父的妻子还不是朱春月,是一个叫周韶华的女人。陈锐对她直呼其名,显然不太喜欢。他清楚周韶华和大姑父是导致他哑巴的罪魁祸首。主张他住校的人也是周韶华,理由是学校能替她照顾陈锐。陈锐的同学并不善良,一直管他叫小哑巴。他尽量不发出声音,因为同学会模仿他啊啊的声音。后来有个名人叫ayawawa,于是陈锐在班级里的外号也变成了啊呀娃娃。他非常讨厌他的同学,也讨厌这个外号,初中就有女生给陈锐递情书了,却在情书里没脑子地写,你不能说话的样子像洋娃娃。陈锐洋洋洒洒地骂了她好几页,根本不理解怎么会有人哪壶不开提哪壶。
上了高中,周韶华的名字悄悄换成了朱春月。尽管他不喜欢周韶华,但大姑父和周韶华的离婚也给他带来了无尽的痛苦。尽管这个家庭是破碎的,但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破碎,能勉强维持这种残破的生活;二度离婚将好不容易形成的完整再次摔碎,从陈锐体内硬生生地拔出残片,让他去习惯新的破碎的家庭,陈锐高一,朱春月刚刚二十岁,只比陈锐大四岁,怀着孕,在家里摔锅摔碗,闹得不可开交。陈锐非常讨厌朱春月,但照顾孕妇的责任一点点出现在他肩膀上。初中的功课尚且能靠小聪明对付过去,高中的功课就要全力以赴,他的成绩一度在班级排中游水平。这件事对陈锐来讲简直是灭顶之灾,朱春月倒是很高兴,和他说了好几次,念不了就别念了。高中辍学也能养活自己,最好和她一起生活。
纸页上有水滴洇开的痕迹。白河景起初以为是陈锐不小心在笔记本上滴了水。当他翻过一页,看着陈锐因激动而凌乱的字迹,他忽然意识到陈锐在哭。高一的陈锐不过是十六岁的少年。白河景回忆着自己的十六岁。那一年,他被白先生放逐,满怀着怨恨和恐惧,独自一人来到苍北。他一度以为自己是全世界最孤单最愤怒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