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认,在微暖阳光下那少年恣意的笑容是小小的我的第一份爱慕,不痛不痒,只是微痒温热,你不去刻意关注,它就没有。
最后一次再同洋葱哥哥见面,是他离去前的那个鸣着知了的仲夏凉夜。
夜中的捉迷藏游戏,我同他一起蹲在院子下的长阶梯角落,有萤火虫在我们周身飞舞环绕。
我好像弄丢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是我的真心,还是我的渴望。
这不是她给不给我惹不惹麻烦的事情,而是我害怕她会被惹上我家的麻烦。
“付岑岑,你是女孩子,”我揉了把她的头发,“有些事情不需要你做到这个程度。”
回家那天,父亲已经做好了饭,聚集了一堆亲戚朋友来为我接风洗尘。
“因为没钱。”
“因为争吵。”
“因为感情被生活消磨成了怨恨。”
“原来你喜欢那种类型的女孩子啊。”他笑着说。
我不做声。
“还是说,你觉得应该和那样的女孩子在一起对你比较方便。”
杨聪否认了。
“她拿我当弟弟,我把她当姐姐,而且她现在可不是单身。”
我抓着安全带的手微微松开,抬眼看向驾驶座上的他,发现他也正在通过后视镜看着我。
我常常在关着他的门外驻足,偶尔同他聊两句有的没的,他隔着红漆脱落的老旧木门问我在干嘛,我说,要去邻居姐姐家玩。
你是小女孩嘛?他这样笑话我。
我便又赌气地跑回家去。
大部分时候我都很喜欢付岑岑自来熟的性格,但这时候是个例外。
“女朋友?”杨聪笑着问我。
我没有答话,付岑岑笑嘻嘻地说道:“快了!”
我没想到会在三里屯碰见杨聪。
我们已经快一个月没联系过了,他也许是生我的气了。
我假装没有认出他来继续往前走,旁边的付岑岑却拉住了我问:“那好像是你哥哥吧?”
他答应了,我松了一口气,也心里空落落。
后面的日子,杨聪不再来学校找我了,也没有再跟我联系过。
好似我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了。
“你那么忙,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他放下筷子,就这么直直地盯着我看,将我看得心虚。
“秦蓝,你觉得我是在浪费时间?”
但是每次他叫我“小姑娘”,我都提心吊胆。
开学之后,杨聪总隔三差五地来学校请我去吃饭。
杜思河因此更是认定了我和他之间一定有什么,有次我差点和他动了手,室友们好不容易才拦住。
对,我不是。
05.
我知道自己跟其他男生不一样。
“这样啊,我还以为他是你男朋友呢!”
我放手机的动作一顿,回头扫了那个高高瘦瘦的男生一眼,我记得他叫杜思河,是成都人。
而他这话一出,其他两个室友都看了过来。
“嗯,对。”
“他不是你亲哥哥吧?你们看起来不太像诶。”
“嗯,我们小时候两家是邻居。”
“给你卖点人情而已,以后能在寝室里过得舒服点。”
他如果真的是我的哥哥或者长辈,他这么做我会觉得很暖心,但是他不是,所以我只有不安和羞愧。
就像是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无耻地消费着他。
“你哥明明一手大花臂,看起来有点凶,但是真的好温柔好疼你啊!”
我好不容易找回寝室,一进屋就被人夸了个哥哥好,一脸懵逼。
原来是杨聪订了外卖来给我们寝室,还给我留了便签,说我刚刚在饭馆没吃什么东西,让我现在再吃点儿。
他已是桀骜不驯的叛逆少年时,我还只是一个懵懵懂懂的小男孩。
他总是被父母打骂,被关在十几平米的出租屋里禁足,而我则仍是那个父母宠溺亲友疼爱的小宝贝,那扇出租屋的门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偶尔他从门上的窗口出逃时会撞上在院中写作业的我,他却对我不合时宜的出现毫不慌张。
只不过是让人赚个体面而已,我又少不了一块肉。
糊里糊涂的一顿饭就过去了,杨聪开车送我父亲回高铁站,我自己走回学校,半路上迷了路找不到宿舍了,我干脆就随便找了个凉亭坐着。
有两个女孩子以为我是学长,还来找我问路,我苦笑着告诉她们自己也迷路了。
他欣然同意。
报道时他更是殷勤备至了,来来回回地替我忙活打点,由此父亲更是得意了。
“你看看,还好有你哥!现在长大了又会赚钱又会照顾家里,你多学着点!”
洋葱是他的小名。
小时候父母是不大准我跟他这样的“坏小孩”一起玩的,所以我一直不清楚他的大名叫什么。
直到我到了北京后才晓得原来他真的叫“杨聪”。
[没有。]
我想了想又继续语音:“我朋友失恋了,她告诉我喜欢一个人很痛苦。”
“胡说,喜欢一个人明明是很美好的事情。”他应该是点了支烟,我听到他那边打火机清脆的“咔嗒”声,“小朋友,你们还小,以后就懂了。”
我不明所以:[?]
“你知道一般问有没有喜欢的人的下一句都是什么吗?”他这次直接发了语音过来。
他的普通话说的不好,混着南方口音和一点点京味儿,怪里怪气的。
[不用客气。]
客气起来的人是他,我明显感觉到了他的疏离,因为他不发表情包了,而前不久我的表情包库才托他的福大肆拓展了一番。
我丧气之下回去看那位失恋的朋友最后发来骂我的话,嗯,一个女孩子没想到会的脏话还挺多。
还亮着红色小标的除了各种公众号就只有那位朋友和洋葱哥哥了。
我给那位朋友回复,屏幕显示我还不是她的好友,好吧,她把我拉黑了。
我又点开和洋葱哥哥的对话框,不抱什么希望地打字:[我明天就到北京了。]
回到家后,我把手机卡给拔了,不想再跟外面接触,不想再听别人哭泣,我只想好好荒度这留在小城里的最后几天。
这些年来我在这里活得太累了。
我要对每一个相熟或不熟的人微笑,我要按照每一个“为我好”的人的想法去改变我自己,我要把所有的怨怼和压抑全留在黑夜的眼泪里。
某天一个还算交好的朋友突然联系我。
她失恋了,跟谈了三年的男朋友和平分手,他们一个想要留在省内,一个却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陪她在地下通道的楼梯口喝了几罐啤酒,她平时酒量很好,这天却早早地开始说醉话。
他说,他职校毕业后就去了北京谋生,后来认识了几个朋友才进了现在的4s店工作,虽然辛苦好在报酬还可以。
我问他是怎么当上的经理。
他回答说是要对朋友仗义,对顾客诚信,当然还要勤奋耐劳,反正一大堆场面话。
高考结束后我坚决填报了北京的大学,凭着少数民族加分政策好歹是险过了分数线,于是家里的升学宴便热热闹闹办了起来。
就是在这时候,我重逢了那位小时候的邻家哥哥“洋葱”。
他已是一副潇洒男人模样,成熟而仍旧痞气,以至于长辈们又向我介绍他时我竟一时晃了神,只呆呆点头问好。
[在忙什么?]
他也不傻,却故意追究来捉弄我。
[没什么,就是在准备大学入学的事情——对了听说你现在北京工作?]
父亲原本阴郁不耐的表情变得明媚:“听说他现在在北京工作,好像是哪个4s店的小经理,你得跟人家处好关系,回头还得拜托他在北京多多照拂你啊。”
作为社会主义新青年的我心里很是不屑,但也深知这位中年男人经历的世事比我多太多,论起圆滑和阿谀,我还是得向他求教,尽管他早就身体力行地教会了我不少。
于是第二天早上,洋葱哥哥的早安发来后,我也回了一个安。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我悄悄关掉手机,然后骗他说手机没电了便要逃走。
“留个联系方式吧。”他拉住我,掌中的茧子摩在我的手腕上,触感粗糙。
最后我同他加了社交软件的好友。
“听歌。”
我回答他时出于礼貌把仅戴着的一只耳机摘了下来,他却理所当然地将它夺走,我甚至来不及抗议。
“噢……英文歌?你们大学生就是有格调欸。”
然后飞快逃跑。
那天之后他便从我们的小院里消失了,说是被送回乡下老家上学,后来偶然间听到他家大人诉苦,说他仍是不乖,仍是跟着小混混们在胡闹,又过了几年他家大人也搬走了。
此后他于我再不知去向,再未闻消息。
哥,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后来的羁绊源于那天我聊天中的随口一问。
见他久久不回,我发送了一个看起来傻乎乎表情包后便下线了。
他用手抓了一只说送给我,我害怕,不敢伸手去接。
“你还真是个小姑娘啊!”他终于又笑了,虽然是在取笑我。
我抓过他的手,狠狠咬了一口。
有时他逃出家里,去网吧又或是跟街上的小混混们在一起厮混被逮到时,他家大人会关上门,将他狠狠收拾一顿。
我便站在不远处或自己家里,听他的咒骂到哭喊再到哀求,最后,只有闷不吭声了。
后来他只沉默着,在家中、在院子里、在屋顶上、在看到我时,都只沉默了。
他炫耀着我在北京的生活如何如何的好,其他人又向我介绍他们家的孩子怎样怎样,希望我能怎样怎样。
全都是我所厌恶的对话。
我究竟何时才能逃离这样的生活,付岑岑究竟是不是我所需要的那根稻草,我都开始迷茫了。
学校放寒假了。
付岑岑闹着要跟我回贵州,我不愿意。
“为什么啊?我会乖的,不会给你惹麻烦的!”
这话刺痛到我了,我敏感脆弱的自尊心碎了一地。
“……哥,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爸妈是怎么离婚的?”
他沉默。
06.
跟付岑岑分开后,杨聪送我回寝室。
他很久没走这条路了。
杨聪又介绍他身边的女人,果然是那位女老板,虽然是三十多岁的女人,但是保养得很好,成熟而有魅力。
她提出一起吃个饭,我借口说身体不舒服要回学校了,杨聪便说开车先送我们回去。
付岑岑在车上问他,那个女人是不是他的女朋友。
我奇怪她是怎么知道杨聪的,她却先挥着手冲杨聪那边喊了一声。
杨聪和他身边的女人向我们这边看了一眼,走了过来。
“哥哥,你们也来逛街啊!”
我继续我还算悠闲的大学生活,进了学生会之后,再次遇见了之前迷路的两个女孩其中之一,于是这次她再来向我提出加好友时我果断答应了。
女孩叫付岑岑,上海人,家里是做生意的。
她的小姐脾气仅限于总是让你陪她逛商场然后当她的拎包小弟,至于其它,比如花销结账,她总是抢着来。
“不是吗?”
至少我觉得是,因为他终究什么都得不到的。
“没关系,我以后不去就是了。”
因为觉得杜思河理亏在先,他们便说了他两句,自那之后杜思河便不再和我们寝室的人有任何多余的交流往来了。
每次杨聪来寝室楼下找我,杜思河总是恨恨瞪我一眼,然后摔门离开。
我告诉杨聪叫他以后不要再来寝室找我了,他问我为什么,而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坐在这干嘛呢,傻弟弟?
他笑着问我。
可他却从来不会等我的回答,便径自扬长而去。
杨聪也知道。
小时候,我偷偷穿姐姐的裙子被他发现过。
那天我是哭着求他别把这件事告诉我父母的,也许因为我的眼泪,他最后替我保守了秘密。
震惊于他的问话,也好奇我的回答。
我不知道杜思河这话是在开玩笑还是别的什么意思,但是从那时候起我就不喜欢他。
“不是,我不是同性恋。”
“那他有对象了吗?”
“我不清楚,不过应该有女朋友了吧。”
那个潜了他的女老板应该算吧。
“知道了,谢谢你啊哥。”
而我只有谢谢作报酬。
“秦蓝,你哥哥是在北京工作吗?”我挂断电话回去后有个室友向我打听杨聪。
我让室友们自便,自己到阳台去给他打电话。
“谢谢你,外卖我们收到了,很好吃。”
我总是在向他道谢,就像我真的欠他很多似的。
出于男士的风度,我帮着她们在路边找了个真正的学长,一个胖胖的眼镜男,看起来就很靠谱的样子。
临走前她们要我留个联系方式,我想起来当初杨聪每天都给我发消息的场面还有点怵,于是客气地拒绝了。
“秦蓝,你哥哥也太好了吧!”
我心下暗笑:不好意思了,您还就我这么一个不会赚钱还不会照顾家里的臭小子,没那多出一个孝顺儿子来的福分。
学校外面的饭馆里,我举杯敬杨聪。
反正都是客套话,随随便便说了几句,喝了一杯以茶代酒就算了事。
到北京那天,父亲自坐上了他开来的宝马车后便喋喋不休地夸赞他,几乎要把这位小学学历的农民工所知的全部褒义词汇都用上了。
最后他不甚委婉地让杨聪往后在北京多多照顾我,杨聪满口答应,因为答应得太过痛快,让我觉得他只是在敷衍我那位单纯的老父亲。
“哥,你一会儿不忙的话,我们请你吃顿饭吧!”我这话倒是真心实意,要不是有他,我还不知道要怎么狼狈地从高铁站到学校去呢。
其实我懂,喜欢一个人的感觉真的很美好。
但是当喜欢被迫成为生活中的垫脚石,就没有那么快乐了。
04.
我也发了语音:“你知道喜欢一个人真的很痛苦吗?”
他那边很快蹦出一个震惊的熊猫。
[你谈恋爱了?]
其实,我对谁都只是呆呆点头问好。
兀自坐在楼梯口躲避着各种叔叔爷爷们酒气浓厚的祝贺同教诲时,他来到我身后,我只觉颈后温热,微痒绵长,是他在说话:“坐在这干嘛呢,大学生?”
那一刻,回忆冲出时间的桎梏。
谢谢,有被伤害到。
想起她之前问我的问题,我给另一个对话框发去消息:[哥,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临睡前,他给我回了一个害羞的表情包。
他大概十分钟之后回我:[你爸已经跟我说过了,我明天到高铁站接你们去学校报道。]
我有些无奈,那个中年男人还真是无孔不入,现在我在别人那边真的变成一个势利眼了,而我本人百口莫辩。
[谢谢你。]
我还要看别人哭自己有多惨。
我当然也觉得自己最惨。
直到要订去北京的高铁票那天,我才重新打开了手机。
“蓝蓝,你有喜欢的人吗?你知道喜欢一个人真的很痛苦吗……”
我没有,至少现在没有,我也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不是很痛苦,但是我觉得她曾经是幸福的,现在变得痛苦了。
“你咎由自取。”
我并不选择尽信,就我从嘴碎的亲戚同我父亲谈论的八卦里所听而推断,我倒是觉得他那个丧了偶的女老板貌似是跟他有一腿,以权谋私了。
然而这些我并未说破,毕竟我有求于人。
03.
[嗯,等你以后来了北京,我带你好好玩一玩!]
[好啊,那就谢谢哥了。]
几天下来,我们竟也保持着高密度的联系。
[你终于回我了?]
[嗯,前几天在忙,没看到。]
我在撒谎,却心安理得。
尽管我提前向他说明:“我不经常聊天的。”,但他还是开始每天给我发消息。
不外乎早安,午安,晚安,这是在我没有回复他任何一条消息的前两天。
一次吃饭时,父亲问起我是谁发来的信息,我回答说是洋葱哥哥。
他自顾自坐在我身旁,把另一只耳机塞到我耳中,我没告诉他,这只早就坏掉听不到声音了。
看着他闭上眼睛随音乐摇摆,染成棕色的发丝有节奏地颤动,我好像也能隐约猜出他听到了哪句歌词。
若不是他身上肆意挥发出的酒气同烟草味道让我很不舒服,我想,我会愿意让他听完这首我最近很喜欢的的。
02.
坐在这儿干嘛呢,大学生?
如今的洋葱哥哥站在我身后,双手插着裤袋,弯下腰来用暧昧的距离讽刺人外光鲜的我。
随后开始着手收拾行李,我向来习惯把问题拖到不能拖了再解决,于是这最后一天注定手忙脚乱。
而我却因享受着即将逃离这座小城的难言的欣愉,便连这份慌乱竟也觉得可爱起来。
0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