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临止第一次在江颂面前胃病发作的时候把他吓了一跳,后来他就不由分说地把自己的早餐分给同桌。傅临止本是拒绝的,但江颂难得态度强硬,就从了,又给江颂微信转了两千块钱,说如果不收,以后就不会吃他带的饭。江颂收了,顺理成章地养成投喂傅临止的习惯,做饭时的咸淡口味都是他与傅临止的标准。
这么想来,他开始做饭也好几年了,自然熟能生巧,水平也不至于太差。
江颂觉得喉咙有点堵,艰难把饭咽了下去。
何擎端详这画,由衷赞美傅临止的绘画才能——多么细腻的笔触,多么柔美的色彩。
江颂把地扫了就进厨房开灶做饭,懒得再理会男人要怎么揣度他。
他倒了点油润锅,油热后将剩饭倒进去翻炒,受热均匀后开小火搁置,打了两个蛋搅拌好,又把一小块猪后腿肉切成丝倒进蛋液,入锅翻炒后调味装盘。
“怎么了?”
江颂心揪了起来,不知道那些玻璃碎片有没有插进画布里,一时间没有回答,也不敢看,只讷讷地发着呆似的。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江颂如梦初醒转过头说道:“我刚刚不小心碰倒了。”
江颂垂眼:“俱乐部有教过。”他视线的余光看见了桌子另一端底部露出的一点白色,松开手蹲下身去看。
是何擎的玉扳指。
那天混乱的回忆再一次回放,他闭了闭眼,把扳指捡起来,放在桌上,玉与木质桌面相磕,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何擎缓缓睁开眼。
“你吃完就放池子里。”何擎起身收拾碗筷,“我看会儿文件。”
江颂点点头,在何擎进书房后默默开始洗碗——何擎当然说到做到,但他不觉得麻烦何擎是应该的。水流潺潺滑过油腻的指尖,口袋里的电话却响了起来,他手忙脚乱地拿干抹布一擦,拿出手机:“喂?”
“是妈妈。”
江颂那时候不知道什么是“不消停”,但他知道妈妈生气了,便闭上嘴——这成为了他的习惯,之后那些年无论争执还是挨骂,一旦与妈妈意见相左,他就沉默,然后等待她不耐烦地让他回房间待着。
失去说话的权利似乎是东亚青少年的通病。江颂想起何稷——那个孩子开朗自信,小小年纪说话就条理清晰,有那么多成年人都做不到的品质。那无疑是家庭教育成功的体现。
他有一点羡慕。一点点。
“小时候,我大概四五岁?我爸把我抱起来抛着玩,不小心撞到了天花板,起了个包,我妈一边哭一边骂,把我带医院去,医生说没事,孩子妈妈你别哭了,你孩子都不哭了.......”江颂扬起嘴角,“我爸就哄我妈,我在边上看。”
“那你当时疼吗?”
“不记得了。”江颂低下头吃饭,“我记性差。”
江颂回了卧室待了一个多小时,情绪从激动到平静再到自我反省自己为什么如此失职,自罚默背二十遍情人职业守则——听金主话、不给金主添乱、少在金主面前犯矫情、多讨好金主。于是晚饭时间再出来,他已经笑眼盈盈进书房地问何擎爱吃什么了。
“电饭煲里剩饭加点东西炒炒就好。”何擎放下文件,捏了捏眉心,抬眸看向他,“好了?”
江颂知道他这话问得是什么,但不以为意地笑笑:“没啊,这不先问问您。”
何擎瞥了他一眼,开口道:“似乎没听你提过家里的事。”
“您也没说过您家里的事。”江颂说完就后悔了,连忙找补,“我家没什么有趣的,所以没提。”
“说来听听?”
炒饭金灿灿的,香气扑鼻,何擎坐到桌前给出相当中肯的评价:“做得很好,可以去饭馆当厨子了。”
江颂笑着耸了耸肩,给何擎盛饭。他与母亲来杭州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只能靠低保和父亲的股票分红过日子。母亲虽然闲在家里,但因为当年的丑事气坏了身体,眼睛哭得看不清,还落了见风流泪的毛病,所以家务大多是他做。
后来母亲去商场做了推销员,他又遇见了傅临止——傅临止的妈妈有点精神病,时常住在医院,他爸爸又常年出差,即使每个月打来足够多的钱,傅临止没人管也懒得吃饭,便得了严重的胃病。
何擎垂眸看他,那高挺的眉骨在眼窝下映下一片影子:“小心玻璃。”
江颂点头,把画扶起来,看都没看一眼就进厨房拿扫把去了。
画上美人被玻璃碎片刮擦出一条条伤疤般色差的凹陷,星星点点的玻璃碎屑点缀在丝绸、脸上与背上,玻璃渣在灯光下像泪水一样挂在腮边,像一条深蓝色的银河跨过腰臀。
“这扳指我前几天刚戴,丢下面了也没发现。”何擎双手交叉搁在腹前,“送你好了。”
“行啊,谢谢。”江颂只当这人是嫌弃他的口水,坦然地丢进口袋里,去厨房备菜了。
那幅画还摆在客厅,已经又装上了画框,画上的人满脸不合时宜的羞涩欢喜,江颂面无表情地端详几秒,扯着丝绒罩布准备盖回去,结果用力过猛,画下压着的绒布被扯得滑走,画便倒了下来,玻璃撞在地板上,发出“噼里啪啦”一顿脆响。
江颂把厨房的门带上,蹲了下来:“怎么突然打电话?”
假如他有何擎这样的家长,他也可以面对陌生人流利地自我介绍,去英国冬令营玩,轻松写二百字英文随笔,同父亲自然而平等地聊天,然后隔着屏幕得到一个温柔的手指吻,在柔软的木头小床上陷入甜香的梦境。
不会颠沛流离,不会被迫沉默,不会作贱自己去爬吴启华的床,也不会以性服务者的身份遇见何擎。他说不准有机会成为何稷的老师,与何擎在家长会后谈谈孩子的学习状态,而不是现在这样成日只想窝在何擎的居所里,像等待侍寝的后妃,除了讨人欢心什么都不会了。
其实何擎不是不想让他有正经的工作与体面的身份,是他自己觉得不配,所以不去争取。他不会有孩子,也想象不到自己老了是什么样,所以干脆利落地消耗着青春与美貌,即使他明白它们总有透支的一天,而那天来临时他会遭到百倍的反噬。
“那还是挺有意思的回忆。”
实际上那天父母因此大吵一架,在医院走廊里闹得很不愉快,他站在里,刚刚到大人腰那么高,仰着头看着他们与神色各异的其他人,这样的闹剧为那些病人或病人家属添了乐趣,不少灰败的脸上扯开了笑容。后来护士出来制止他父母,只能难堪地出了医院,招了出租车。他坐在母亲身侧无知地提问:为什么你们不说话?
母亲冷笑,你能不能安静点?一天到晚不消停。
何擎深深看他一眼:“嗯,那去吧。”便又拿起了文件。
“没事,还早呢,一会儿再去。您不是来度假吗?怎么天天都出去办事,回来还又看文件。”江颂绕到何擎后头,伸手为他按摩,明显感到手下肩颈一顿,明白那是军人的本能。
“比正经工作清闲些。”何擎合上眼向后靠,拍了拍江颂的手背,“你按得很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