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湛青深吸了口气,眼角隐隐发热,耳朵捕捉到声音,就在小路的尽头。
......
“狗杂碎,不是横的很吗?成绩好了不起?有个屁用,还不是求着老子进第一军团,我可告诉你,你这种货色是天生挖矿的料....”
这不是一个李家的问题,是一个正在腐朽的国家每天每夜,每时每分都在发生的问题,是每个人的理所当然,每个人的心知肚明,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这种不公分分秒秒都在蚕食每一个努力奋斗的人。
闻昭远比他所认识的任何人都有理由怨天尤人,可他没有,他无疑是心有抱负热爱成功的人,他的坚韧可以承受任何失败,可正因如此,当残酷到看不见希望的失败降临到身上时,他有充足的理由憎恨这个世界。
他有得天独厚的条件,他应该是一个造反者,天生的革命家——可他没有,甚至居然还对这个国家保有爱意。
.......
他跑了起来,冷风变得像刀子一样,脑子里乱哄哄的声音静了下来——
如果没有他,闻昭的命运会怎么样呢?
“我有。”魏湛青凝声道,言罢,又莞尔一笑:“但好像有点大逆不道。”
“我真的没有这样想过。”闻昭在地上坐直,试图阻止少年危险的想法。
“这是最万无一失的。”魏湛青充耳不闻:“我帮你,全家都帮你,所有亲人所有朋友,所有爱戴你的人都会帮你,可行的。”
“谁也不能打倒你。”
“你坚强到无所不能,我亲爱的将军,我伟大的元帅,这些人给你垫脚都不配,所以...”
“不是。”闻昭突然打断他,眼神一片认真:“我没有全都克服,也不是不会被打败,我输了,不管以后又怎样的成功,在这里我输得一败涂地。”
这怀抱暖烫的厉害,心里和身上的冷霎时被驱了个干干净净。
他恍恍惚惚看着面前气的通红的脸,隐约觉得熟悉,莫名露出一个笑容。
“笑什么笑!”那人凶巴巴地吼道。
魏湛青面色难看,主场世界骤然变化意味着闻昭潜意识里不愿让他知道接下去发生了什么,可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此前他还隐隐有些埋怨,暗自决心等闻昭想起来一定要好好教训他,居然敢不相信自己,可念头转至现在,又自问,他怎么敢相信自己?
魏湛青缓缓走在小路上,凛冽的冬风无孔不入,冷的一哆嗦,思绪前所未有清晰,其实就本质来说,他和军校里作威作福的纨绔们一样,有些事情他不做,不代表他不能做,他一双眼睛长在脑门上,自诩有更伟大的征途等着自己,哪里稀罕低头看看普通人的挣扎,如此傲慢如此理所当然,他的家世给了他一切,他生来就站在绝大多数人奋斗几辈子都跑不到的终点。
他直起腰,还未慷慨陈词,迎面就飞来半块板砖,吓的缩回脚往旁边一躲,站稳后骂道:
“我操你妈,谁啊!”
“你爷爷。”
说完,凑到闻昭耳边咬耳朵:“忍一忍,就挨一顿打,这帮少爷出气了就不找麻烦了,为你的前途想一想,别那么倔!”
闻昭咬着牙,试图掀翻身上的人,然后更多重量压上来,像一座山把他压得严严实实。
他不是不能忍,可忍究竟能解决什么问题?今天循他们的意,明天顺他们的心,咬着牙拼尽全力,活的窝窝囊囊,没个人样?
“我盯着呢,保证他这个月没领到一分钱,也绝没有人敢他妈的接济他。”说话的人表情阴沉,眼里闪着诡异的光,丝毫不觉得自己下作。
一群人盯着闻昭,想从他身上找出点虚弱的痕迹,终于在客观推测与心理暗示的结合下确认了这个事实,张牙舞爪地冲上去。
然而还是不敌,缺乏体能训练的纨绔公子们被踹的七荤八素,最后还是有人急中生智嚷了一嘴:
一个巴掌狠狠抽在那人脑袋上,直接把人带了个趔趄,巴掌的主人睨了眼闻昭:
“先甭管进军团的事吧,想毕业的话就老老实实磕八个头,老子顺气了才想听其他话。”
“帝国军团不是个人私军,一大也不是某个人的一大,我要去哪你们说了不算。”闻昭扫了眼腰都不敢挺直的室友,声音沉到谷底。
闻昭被一群人堵在校区外环,引他来的是同吃同睡三年的室友,他畏畏缩缩地躲在这帮公子哥身后,然后被踢出来,哭丧着一张脸,看看闻昭又看看身后:
“老大...我,我也是...也是...”
“谁是你老大?”人群里一个把军服绑在腰间的年轻人哼道。
魏湛青一直知道闻昭有个辛苦的童年,平心而论,帝国没有照顾好烈士遗孤,抚恤法案已成为一纸空文,他们被当成普通孤儿交由普通人抚养长大,相关部门会给一笔无人追问下场的抚恤金给收养家庭,然后在自己的政绩上留下辉煌的一笔便把一切按下不提。
闻昭七岁父母去世,没有其他亲戚可以依靠,最后被邻居收养,十岁又被弃养,在孤儿院长到十六岁,考取军工一大直至正式参军,他的履历干净的像根没有枝丫的电线杆,除了纳入宪法的基本教育,普通孩子或多或少都有的活动经历他完全陌生,孤儿院和军校仿佛两台穿梭机,一步踏进入口一步迈出出口,中间漫长的时光被彻底折叠,成为无可探究的真空地带。
魏湛青现在在其中一个真空地带里,无比凝重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嘁——你和他废这话干嘛?”
“老子就是气不过,这杂种居然敢申请我家的军团,诚心来碍我的眼!这种半点眼色都不会看的东西,哪个军团敢要?”
“诶你不是很能讲吗?当着你兄弟的面说说,就你来第一军团以后的打算,上来当队长, 半年当排长再当连长团长之类的,最后是不是要当将军了,快说说,让我们几个乐呵乐呵。”
为什么?
因为——
【也不是所有人都那么糟糕。】他的音容笑貌猝不及防袭上心头。
a变o,十几年的经营毁于一旦,他会一蹶不振成为野心家手里的牺牲品?还是蛰伏起来,等待绝地反击,走上一条和帝国彻底决裂的道路?
会决裂吧。
剧烈运动让他的肺部开始疼痛,他看到一个没有自己参与的过去和未来。
所以——
【你是星星,我坐上飞船也够不着的星星。】
【是太阳啊。】
“我什么都没有,有也会被夺走,因为...”他没有说下去,眼里的光黯淡了。
“不会,我保证不会了。”魏湛青抵着他的额头,沉默了很久,轻声道:“只要你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就再也没有人能夺走你的任何东西。”
闻昭错愕地睁大眼:“我没有...”他没有这样想过。
闻昭下意识敛笑——对啊,都被人踩在脚底下了,笑什么笑。
可他不笑了,魏湛青心又拧着疼,横眉冷目地看向周围一圈人,发现他们竟凝在原地开始虚化,不由叹了口气,捧起闻昭的脸,见他怔怔愣愣,眉眼软下来,低头在他嘴角吻了下:
“我知道你全都克服了。”
魏湛青急红了眼,一来就看见那人拿脚往闻昭脸上招呼,当即抄起手边也不知道什么东西抡过去,疾风一样冲过去掀开压在他身上的人,一时忘了自己现在十四岁豆芽菜一样的身材,没掀动,于是上脚踹,厉声骂道:
“滚起来!”
闻昭没想过有人会帮自己,他以为自己在学校早已孤立无援,晕晕乎乎地从地上被拉起来,来人不由分说把他的头搂在怀里,一下一下擦干净他脸上的鞋印。
可是不忍又能解决什么问题?莫大的委屈让他鼻腔发酸,一瞬间就红了眼。
这帮人为首的那个看见闻昭真的被制服,才大喇喇地从后面走上前,一脚踩上那颗桀骜不驯的脑袋,军靴粗糙坚硬的鞋底压在脸上,那人弯下腰,拍了拍他没被压住的小半张脸,冷笑道:
“还横不横?什么玩意儿...”
“姓闻的杂种你再还手老子保证你认识的人毕业以后哪都去不了!”
闻昭身形一滞,动作间有了犹豫,一个不慎被踢中膝弯,一个人趁机把他压在地上——是他的室友。
那人抬起邀功的脸:“我制住他了,制住他了!”
那些人给气乐了,开始撸袖子:“接下去是不是要背宪法了?瞧你那穷酸样,好意思跟我们说教?磕不磕?!”
闻昭站的板直,浑身肌肉紧绷,一副随时迎战的样子。
对面想起他手上的狠辣,有些发憷,上前干架前却还对视一眼做最后的确认:“他真的三天没吃东西了?”
“闻,闻昭,我也是没办法,你把人都得罪死了,大家以后都要毕业的...”那人忙改口,咽着口水目光闪烁:
“你就说几句软话。”
“谁他妈说几句软话就够了,他又不是老子的omega,我搁这寒天腊月的来听他吹枕头风?我疯了还是你觉得我傻?”
主场世界是基于闻昭的记忆构筑,按理说是虚幻的,可他没法这么安慰自己,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一个没有背景没有人脉的贫穷孤儿在纨绔横行的军校过的是什么日子,平庸是被凌辱的借口,优秀也是被欺压的理由,日子安生与否全取决于权贵人士的心情,然而想也知道,权贵人士平凡无聊的生活中鲜有的一点好心情几乎来自于消遣他人。
魏湛青忍不住想上前把他挡在身后,手一探出去却摸了个空,四面光影变幻,昼夜流转,伴随枯枝折断的脆响,新冬第一片雪花飘落,目光再定时,他已不在训练场,闻昭也不在原地。
这是校园不知哪一角,羊肠般的小路没有行人,蜿蜒曲折绵延向不知何方,路旁歪歪扭扭站着三两棵枯死的树,地上的草早已死去,露出土地干裂的表皮,眼前所有细节无一不在诉说此处无人打理的现实,这样的地方最适合发生不可告人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