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斯归留意到他眉宇间拂过一丝哀悯神色,脑海中划过一个猜想:或许他们都想错了,尉迟的上一个病人并非因手术而死,而是在尉迟找到他时,他就已经先一步自我了断。
尉迟的声音再度响起:“当然,还有另一种糊涂的「幸福」,是你习惯了这一切,再也感觉不到痛苦,并且告诉自己,你甘之如饴。”
他看着程斯归,平静地说,“那样的话,就是从灵魂上死了。”
程斯归术后尚且有些虚弱,向他轻轻颔首。
“容市某位权贵,身边曾有个十分宠爱的男孩。那男孩出身于一个没落家族,在家时不受重视,却很得权贵的心,连带一家人鸡犬升天。后来,男孩很年轻就去世了,死在了最美好的时候。家族凭借权贵对他的怀念,又作威作福了许多年,直到新政权推翻了旧的。”
“我看到过一些旧病案,推测他经受过程度更高的人体改造,应当是家族刻意为之。”尉迟淡淡道,“富贵险中求,美丽与短暂都在计算当中。”
他慢慢睁开眼睛,窗边尉迟医生的身影一同映入眼帘。
“原来一点也不疼。”病床上,程斯归翘起了唇角。
尉迟早已换下了手术服,他转过身来,好笑道:“是麻药的效果还没有过。”
两人不过低语几句的工夫,花匠又回到了桌边。他不知琉璃灯的内情,看到精巧漂亮的东西想当然以为也是程斯归所有,漠然地拿起来就要往箱子里放。
裴叙川下意识伸手去抢,琉璃灯上未安牢的玉片争执间再度脱落,掉到地上显出一道裂纹。
花匠低头看着地上的碎玉,突然哭了出来。
裴叙川拿起结婚照,有东西连带着掉到了地上。
是一张落灰的黑卡。
一直压在相框下,显然从未使用过。
动身去费氏诊所前,她拉住程斯归的手,眼泪盈盈于睫:“乖宝,都是妈妈对不起你。”
“没事,真的没关系。”程斯归倾身拥抱母亲,和她贴了贴面颊,“是我自己,以前从没有真正争取过。”
躺在手术台上,程斯归很快在麻醉剂的作用下坠入深眠。他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见年少时的自己,在南岛遇到了裴叙川。
花匠的手伸向柜子上的结婚照时,裴叙川终于斥道:“放下。”
毕竟身居上位多年,裴叙川一开口不怒自威。
“他的东西哪一样不是我的。”他冷冷地说,“程斯归如果想留着,让他自己回来取。”
但他还是亲力亲为地在做这件事,仿佛只要补好这盏灯,前方就还有转折的余地。
裴叙川将最后一块玉片装饰在琉璃灯上时,程家派来的一行人踏入了别墅,说是要将程斯归的东西收拾出来,拿回程家去。
几个身高力壮的男青年进进出出,书房里的大件陆续被搬走。裴叙川抬头看过去,那天那个对他充满敌意的花匠也在其中。
应当是不会的。
程斯归轻轻抽出那张照片,合上了影集。
一只糖果罐,里面掺了几粒毒药,将手伸进罐中撷取甜蜜时,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最幸运的那一个。
相册里的照片多是小时候,后来他因那段经历对镜头产生了轻微的抗拒,成年后的留影也是寥寥。
程斯归最终选定了自己结婚前试穿礼服时拍下的一张相片。看着照片里自己的微笑,他依旧能回想起当时羞涩、喜悦而又期待的心情。
不知是从哪一步开始错起,他和裴叙川之间,最终还是走到了今天。
他一双狐狸眼微微眯起,很快,那片刻的怅惘了无痕迹,尉迟又恢复了一贯玩世不恭的模样,嘱咐过程斯归一些注意事项后,吹着口哨两手插袋离开了病房。
这之后,程斯归再也没有见过他。
后续的术后观察由费切医生代他跟进,程斯归恢复得很好,一周后便活蹦乱跳地收拾起了行李箱——离开北城后的第一站,是环游欧洲的旅行。
亲情有时也很现实,手握实权的子女所说出的话,往往分量也要更重一些。程品乐与父母数度长谈过后,态度最先松动的是程父。
他们都是最爱程太太的人,也最了解她,知道她的以死相逼只是说说,决不会真的付诸行动。程董事长平素在小事上畏妻,但一旦真正下了决断,却也是不容妻子动摇的。
最终,程太太在听到品乐转述那句“再也没有作为我自己活过”后泪流了一整夜,默认了儿子的选择。
他并不避讳在程斯归面前如此直白而极端,他知道他一定会懂。
“尉迟医生。”程斯归低低唤他一声,“谢谢你。”
尉迟似有所指:“是我应该谢谢你。”
“25岁那句话,的确只是虚指。但如果你的身体一直消耗下去,同样注定活不到色衰爱弛的一天。”他顿了顿,“况且这个年纪,算得上一个分水岭,要么在痛苦中清醒……”
尉迟说到这里,停顿了很久。
“但如果精神先崩溃……谈其他也无意义。”
两人相视而笑。程斯归微微眯起眼睛,神情像足了一只午后晒太阳的猫咪,享受着这一刻再度降临的明亮温暖。
程斯归轻声问:“所以,现在可以说了吗,25岁……到底是不是真的。”
尉迟看了他一会儿,答非所问道:“我给执行官夫人治病时,从她那里听来一个故事,你要不要也先听听看。”
梦中没有任何波澜壮阔的情节,只是两个人平平淡淡一起去了夜市,坐下来头挨着头,吃同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线。
漫长梦境即将醒来的时候,程斯归模糊听到耳畔一声低喃:“我终于……救了一个人。你看到了吗。”
声音宛如从虚空中传来,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他连裴叙川都敢顶撞,却被这一块小小玉石轻易击垮了最后防线。
“还给我,这些都是他的东西……”他蹲在地上反复喃喃,哭得像个孩子。
裴叙川向管家投去疑问的目光,管家低声回话:“小程先生的开支,的确都是走单独账目。”
“他自己哪来那么多钱。”裴叙川问。
管家说:“是作品的版权费用。”
花匠骤然转身,像是胸中所有不平都被这两句话点燃,一下子起了气性。
“您的东西?斯归少爷什么时候花过您一分钱?”他质问,“不止是您,少爷早就连程家的钱也不用了。裴先生既然从来不去了解他,还留着这些做什么?”
这样的公然挑衅,惊得另几个搬动重物的青年一时停下了动作,站在原地大气也不敢出。
年轻的花匠神情呆滞,行尸走肉般重复着动作。又过了一会儿,他甚至没等裴叙川许可就走到客厅,将程斯归日常用的零碎物品也一样样收走。
他仿佛意识不到自己的行为大失礼数,管家在身后叫了几声,也不见任何反应。
裴叙川不悦地起身,其他人顿时噤声。
裴叙川费了不少功夫,终于将琉璃兔灯大致恢复了形状。
呼风唤雨这些年,从前的手艺早已生疏。古董上缺失的珠玉材料也不易寻,一来二去又花去许多时间。
其实在程斯归打碎这盏灯时,裴叙川心中便已经明白,他们之间的缘分,大约是真的尽了。
他曾经读过那样多的爱情故事,直到亲自尝过情爱的滋味,才明白纸上的东西也会骗人。世人总鼓吹深情,似乎只要奋不顾身地爱着一个人,自身的一切逃避、愚昧和怠惰都可免责。
然而切肤地痛过之后,程斯归终于意识到,爱一个人不是价值。
和从前的自己一样天真的人,还有许许多多。如果他们听说过他失败的婚姻,会不会有所转变?
“这些年真把这孩子给憋坏了。”品乐一边笑着逗他,一边把护照放进他的行装。
小叔家里从小出国念书的儿子,名字叫程游,前几年在瑞士滑雪意外去世。今后,程斯归要借用的就是程游这个身份,到别处开启新的生活。
启程前,程斯归为自己挑选了“遗照”。
十年前谢梦娴也是一个开明正常的母亲,给予孩子们适度的陪伴和尊重,育儿很有一套心得。
但这一切的一切,她的整个世界,都从得知儿子失踪那一刻起粉碎瓦解。
这场悲剧于她而言,又何尝不是“再没有作为自己活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