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誩漆黑的瞳眸瞬间从李清谈身上转移到苏辛脸上,那时的苏辛已经拆了纱布,但眼睛仍看不清楚对方的表情。
他的视线里,周誩的脸重重叠叠,分层成三四张。即便如此,那无尽的恨意,却是毫不遮掩地流露出来。
“你害死了我哥!”周誩咬紧了后槽牙,每个字都像用尽了他全部的气力。
好歹是在医院,苏辛担心李清谈暴脾气发作,习惯性地打圆场道:“哥你别生气,其实是该确认一下的。”尤其对方是周涵的弟弟,就冲着“周涵”这两个字,他们俩都得安静如鸡。
但心高气傲惯了的李清谈显然并不这么认为,当即讥嘲道:“你认识他吗,你就帮他说话?”一般情况下,李清谈对苏辛这个宝贝表弟是倾尽全力地纵容,否则也不会因为苏辛出事之前的一通短信——“别告诉我爸妈”,就真的没把苏辛车祸这事儿抖落出来。
得亏苏辛没死在急救室,否则他李清谈成什么?不得成全家上下的罪人了。
苏辛还来不及咬碎草莓,陪床的李清谈就不爽地截了话头,回道:“苏辛不在。”
苏辛默默咽了大草莓:“……”
周誩阴沉的怒容一瞬间僵在面皮上,长腿倒退到门口,盯着门上嵌着的房卡扫了几眼,而后气势汹汹地冲进来,质问道:“这他妈不就是苏辛的病房!”
最后关了抽油烟机,走出厨房才发现餐桌前并没有周誩的身影——说是餐桌,其实就是苏辛家那唯一的吧台,因为苏辛基本上都是一人住,也没考虑过是否需要另外添置餐桌的事情。
阳台处隐约传来争执声,苏辛转头就看到周誩鲜少地出现了怒容外露的模样。至少他只在二人初相识时曾见过,后来他们关系缓和下来,周誩再也没用过针锋相对的姿态对待。
苏辛盯着周誩出神。
“哇,你也有过叛逆期呀。”周誩目光灼灼,起了兴致:“挑衅什么呀?”
“那么久的事儿了,哪记得清。”苏辛说,“只记得我朝他吼了一句,‘别成天拿你们美利坚合众国说什么民主,我们国家的少年也很自由!不就是抽烟,谁不会似的!’”
周誩乐得双脚接连蹬地,止不住地笑道:“哥你真有血性!然后呢然后呢,你们后来发生了什么,怎么亲密起来的?”
“嗯?周涵还告诉了你什么?”苏辛只是浅浅地挖了一口麻婆豆腐,浇淋在白米饭上,他的口味比较清淡,但架不住周誩喜欢重口味,所以这一桌基本都是重口味,连简单的炒青菜都加了辣椒。
周誩说:“哎,那哪能是我哥告诉我的?我们可差了六岁,在他眼里我可能不是弟弟,而是他儿子!你见过父亲把隐私告诉儿子的吗?是我后来整理家里,在我哥的日记本看到的。”
这话说得委婉,苏辛心脏一沉,是周涵的遗物。
不由地感叹了一下,“你哥把你养得真好,不知道以后哪家姑娘有福气抱走我们家小平方。”
周誩咧了一口大白牙,笑道:“当然,我哥为了我付出的可多了。不过,苏哥哥也很好,有你们两个哥哥,我周誩何其有幸。”
苏辛没有回答,不是不想回答,而是无法回答。
才刚出口就愣住了。
不对,他得把人往外赶,怎么这会儿嘴巴又比脑子快了……
周誩埋进碗里的脸,微微抬了下眼皮,瞅见苏辛略带懊恼的神情。
周誩立正站好,大喊:“到!”随即又垮了下来,黏黏糊糊地蹭着苏辛的肩膀,“告诉我嘛,告诉我嘛。我都二十了,该知道了。万一我哪天就有女朋友了呢,你不告诉我我要是搞出人命了怎么办呀?我还小,不能这么早生孩子的。”
“没有!都没有!”苏辛低声反驳了两声。关火,把锅里的菜倒到盘子里,递到周誩面前,没好气地说:“拿到桌上!”
没几秒,周誩又迈着大长腿回来了,锲而不舍地追问:“为什么没有?听说不戴的感觉和戴的感觉不一样……”
苏辛怔了,突然想起周涵坐在黑洞洞的楼梯口,告诉他:“我有一个弟弟,他是我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
周誩瞧见苏辛的视线,没过几秒钟就挂了电话。似乎方才争执的并不是大事,想挂就挂。他目露欣喜,疾步而来,半个身体撑在吧台,夸张地使劲儿闻了一下饭菜,“好香啊!每次回家就念着这一顿呢。”随即入座,拿起汤匙给自己舀了块豆腐,边吃边含糊说道:“就是这个味道,在外面味道总是不太对。”
苏辛眸光潋滟,脱口道:“那你以后就早点回家……”
他本因为这事儿生苏辛的气,这会儿听到苏辛胳膊肘往外拐,虽然心底明白这是苏辛权衡过后的作法,但仍不可避免地火上心头。
只能闷哼一声,,不再作答。
苏辛浅浅地笑了笑,转而望向来者不善之人:“我就是苏辛。”
“那你问屁问!”李清谈勾起唇角,扯出一抹漫不经心又轻蔑的弧度,手指利落地转动苹果,果皮却像削菠萝似的,一大块一大块和果肉相连地掉进垃圾桶。
整颗下来,饱满的东北大苹果瞬间瘦了一大圈,塞进了苏辛空闲的手里。
李清谈扬着下巴,苏辛低眉顺目地接过。
那肩背宽阔,身材高挑的身形以及远看时环绕在周边的疏离气质,怎么看都不会把他和哥哥周涵联想在一起。
所以当初周誩上来就是一句“我是周涵的弟弟,周誩”时,苏辛险些要被李清谈刚买的丹东大草莓噎住。
周誩的第二句话是:“我找苏辛。”
有一瞬间,苏辛想问周誩,周涵在高中之后还有没有日记本。他想知道,周涵是什么时候开始变了的。
可他有什么资格呢。
苏辛边回忆边缓缓道来:“这事儿可是个大乌龙。那会儿我带了个外国朋友回来过暑假,结果没想到因为一件小事吵起来了,年轻气盛,没忍住他的挑衅,死要面子之下就随便拉了个来修车的小孩。很不幸,这个恰好在场的倒霉蛋就是你哥。”
周誩也意识到苏辛这是什么意思了,再次贴心地转移了话题:“哥,你继续给我说说你和我哥是怎么认识的呗?我只知道你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初一的暑假,自行车修车店。你往他嘴里塞了一根烟,把他嗓子呛得好几天都说不了话!”
同居三个月,周誩很少过问苏辛和周涵之间的过往。苏辛开始以为是周誩在刻意避开,只因谈论起可能会勾起他对自己的那股怨气——毕竟苏辛四舍五入算得上是间接害死周涵的凶手,二人的关系好不容易缓和下来,后来周誩慢慢地主动提起,苏辛这才发现,他似乎是在为自己考虑。
因为看出了苏辛对周涵的歉疚,不愿苏辛一直沉浸于郁郁之中。逝者已往,生者却应当有新的生活,何况生者被逝者求着从鬼门关拉回来的白月光。
苏辛想起之后,虽然迅速调整了表情,但二人一个躲一个追,仍不免对上了几秒钟的视线。
周誩先开了口,若无其事道:“不是我不想,实在是学校事务繁忙。哥你也是过来人,你知道的,大学的内卷是越来越严重的,虽然只是帮忙活动,但总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由头找上门。比如各部门的沟通,或者是一些小姑娘的‘交流’。”
苏辛那点尴尬被周誩有意地开脱打散了,他总是如此,年纪虽小却会给自己递上台阶。
苏辛打断他:“没有哪来那么多理由。你这都是听谁说的,不要乱听一些有的没的!”
周誩也发现苏辛被逼到临界值了,“嘿嘿”笑了两声就跑开了,这才从乱七八糟的问题中被解救出来。
苏辛松了口气,专注于厨房事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