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从不许他叫娘亲,小时候他不懂、撒泼打滚哭闹用尽了办法。大点儿懂事了便接受了,晨昏定省也只有一句给母后请安。
怎么五年多不见,她却越活越回去了。
“让母后担心了。儿臣本该一回宫就来拜见母后,实在前朝事多繁杂抽不开身,望母后见谅。”
闻子墨天天陪着他弟弟赏桂看杏,没注意早菊已经开了。整个宫里零零散散摆了百八十盆、黄艳艳金灿灿的、摄政王深呼一口气、觉得这香味儿太浓也实在熏人。
——也不知道是谁昨夜尝了一整罐儿桂蜜。
“给母后请安。”
!!!
大启有冬祭的礼法,秋收冬藏、每年冬至天子会在百姓簇拥下登高望野、奉上新收的粮食祭拜天地祖先,述一年功过、祈来年安康。如今陛下金口一开要摄政王一同行礼,就差直接下旨宣告天下大启从此二圣临朝了。
小皇帝似是知道众人有疑虑,紧跟着补了句:“此事朕意已决,无需再议。若有人有意见,去跟摄政王递折子。”
不过还是没自己演得好。
摄政王顺杆儿爬,伸手去拿太后的手绢递给她。
“母后当初便是用这番论调哄曦儿娶了您表侄女儿的?”
“你这叫什么话!”
妇人语调高了些,
“母后消息好灵通,早朝刚发生的事儿、您这么快就知道了?”
太后有些语塞,总觉得这人话里话外在刺她后宫干政。
“朝堂上的事儿我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曦儿好歹也算我半个儿子,为娘只是担心自己孩子罢了。”
摄政王面上不显,自顾夹了菜不紧不慢地尝着。
“多谢母后关心。不过陛下近来偏好川菜、顿顿无辣不欢。暂时是用不到母后的厨子了。”
“墨儿……”,妇人停了筷、语气有些不满。
“陛下,陛下?”
“啊?”启光帝回过神,发现台下还跪着礼部尚书、这才想起来自己是在听他陈述冬祭事宜里走了神。
都什么有的没的。果然近墨者黑。
闻子墨接过汤碗尝了口,避过话头不答:
“母后本是蜀地中人,怎么也爱吃起江浙菜肴了?不过这道西湖牛肉羹确实做得极好,也难怪母后喜欢。”
太后见他欢喜,又夹了其他菜给他。
“我和陛下本就是骨肉兄弟,他又赐我如此荣耀,孩儿更是感激不尽、自然与陛下同心同德。”
“呵……”太后假笑几声,半开玩笑地说:
“你们兄弟情深,自是好事。只是如今你们都已成年,陛下也封妃纳嫔,你久居宫里与陛下同榻而眠……怕是要耽误皇帝开枝散叶了。”
“让母后费心了。”闻子墨并不想回答。
“我听说……你最近都宿在宫里?和陛下同寝?”妇人无法,只得直接问出来。
“是。”闻子墨答得坦荡,太后一时竟不知道如何接。
“这是想到什么好事了?跟为娘说说。”
“啊……无事。”摄政王敛了神色,
“只是想起父皇了。”
“墨儿回来月余了,可有回府上看过?那宅子好些年没人住了,得好生修葺一番。多找几个仆役冲冲阳、散散陈阴。”
是了,不说都快忘了。自己还有座宅子。
就在南门正大街上,出城方便、往西十里就是京郊马场。这还是当年先帝在时赏的,那年秋围他才八岁,竟一骑绝尘猎了只鹿回来,那鹿比他人还长还宽。先帝乐极、大赞我儿子墨天纵奇才、有大将风范。就赏了他这么一处宅子,方便他骑马出游。
消失两天的启光帝终于又好端端地坐在龙椅上, 众臣心里着实松了口气。——比起那位张嘴就是刀子的主,陛下的寡言可称得上是沉稳端重。
只是皇帝脸色实在不好、要结冰似的。领头站着的那位也面沉如水,整个早朝百官战战兢兢、生怕触了两尊大佛的霉头。
闻景曦倒不是在生气,昨天醒了那人就把早朝和太后的事儿讲给他了。皇帝陛下心思通透,一下就猜到了他哥在揣摩什么。——如果真如他们所想,太后所求不过是自己儿子登上这个位置,那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其实算得上盟友。
“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胡话。我儿一心为大启安康奔碌,为娘甚感欣慰、怎会怪你。”
妇人拉着他坐到榻上, 纤若无骨的手上涂满了保养的凝膏、滑腻温凉、像蛇。
他有点儿想那双指骨分明的手了。
太后正修剪着花枝、见他来了连忙递给宫人迎上去要扶他。
“快起来快起来,好孩子,让娘亲好好看看…… ”
眼前妇人面上的关切不似作伪,可闻子墨就是没来由的觉得有些异样。
这话说得似是而非,有人感慨天家兄弟齐心力可断金,有人就要腹诽摄政王狼子野心竟逼得皇帝做到这份儿上了。
王爷本人老神在在地摇摇头,只能领旨谢恩。
慈清宫。
小皇帝做贼心虚、清了清嗓子故意避开那人探询的眼神。
“按章程办吧。对了,祭天的时候、摄政王同朕一道。”
???
“燕儿聪明剔透又温顺恭良、还是自家孩子,这样的好女子侍候陛下有何不可?怎么叫哄他?陛下乃一朝天子,他不愿的事还有谁能勉强了去?他自己不还点了楚家姑娘么?”
“我一介深宫妇人懂什么?无非是想有个贤淑新妇替自己照顾儿子们罢了,等着什么时候上天垂怜,能含饴弄孙便再好不过了。有什么要哄要骗的……”
语气委屈极了,倒跟自己昨夜逗人时挺像。
“先帝走得早,你又在漠北一待数年。母后能有什么本事?也只能天天诵经祈福愿你们康泰平安,愿皇室早日儿孙满堂。”
说着叹了口气、还要拿手帕擦擦眼角、要落泪似的。
不说还好,一说这个闻子墨满肚子火就直往上窜,语气里也带了点儿嘲弄意味。
这就忍不住了?
“孩子,你与陛下手足情深为娘自然欢喜。可陛下乃一国之君、为皇室开枝散叶是天子职责。你夜夜宿在承乾殿,陛下怎好意思召人侍寝?你这也太不懂事了……况且,你们两个大男人难免粗心,我听说陛下感了风寒两日未临朝了?你看看,男子治国立业、总要有个贴心的人照顾起居,不然……”
摄政王挑眉一笑,
“我儿难得来一趟,自然是要紧着你的口味。这桌上的菜都是按你的喜好做的,你可要多吃点儿。若是喜欢,便将厨子带回去。好歹三餐有人伺候,娘亲也不必日日挂怀。”
话里话外都劝他赶紧出宫是几个意思?
他的喜好?他可不喜欢这些,只有兔子小时候有两年馋糖藕馋得紧,顿顿非得吃杭帮菜。
侍女走进来说午膳已布置妥帖,两人便移步到外间。桌上摆满了珍馐,大概是为了讨他欢心、比起承乾殿里的还要丰盛些。
“说起来,”太后拉着他坐下、又亲手给他盛了汤羹。
你这个做哥哥的、倒是被弟弟抢了先。头几年忙着打仗也就罢了,眼下得了空可得抓点儿紧。可有喜欢的姑娘?为娘帮你看看?”
“你们……还是像小时候一样要好。真好。”
“那是自然。”
摄政王看着太后的眼睛笑,
听到“父皇”二字妇人垂了垂眸——自然没逃过摄政王的眼睛。
“你为大启立下汗马功劳,先帝若在天有灵、也可安心了。”
“不说这个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娘亲先差人去收拾收拾,你这孩子、这么多身边儿也没个可心人、家不着家的。”
回来竟还没去过。
马场哪比得上温柔乡。
见他低笑不语,太后上了心。
小皇帝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又转念想起另一件事……
他其实是在紧张这个。
下朝摄政王要去慈清宫、估计午间才能回来,那么他就有大半天的时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