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清决一时无话,抬头慢慢看向枯枝深处,方徊还在原地撑一把油纸伞等自己,岩岩若孤松之独立,挺拔,又透着点恼怒。
他真是倔强,固执地等一个答案,要瞿清决抓紧做出选择,选他,还是选梁邦宪。若是在过去,那如在云端,还能畅心所欲的日子,瞿清决会立刻冲上去亲他抱他,跟他做人间美事。
此刻,不为私情,为的是大局,他们必须划清界限。
瞿清决心下了然,他是在焚烧自己哀悼亡妻的诗词,下意识叹一句:“你很爱她。”
酒杯已空,余渭又走神了,眼神痴痴望住远处:“她是我第一个,结发妻子,我以为我们能白头,但,她病了,不要我了。”
瞿清决问:“那你为何再娶?”
不少清流派才子暗暗称奇,背地里酸他,常言道拍马屁成精,姓余的这是拍马屁成仙的级别!
马屁仙,这个诨名在瞿清决心头转了转,他再次不动声色地打量余渭,感慨人不可貌相,如此落拓潇洒的人物,竟靠逢迎皇帝出名。
他道:“余兄,以你的才华,本不必……有违心愿,但人在官场,身不由己,我明白你,梁部堂过去,承蒙你协助。”
余渭。瞿清决将这两字细思量,惊讶道:“你就是那个,进献的……”
“是我。”
二人皆静默了。余渭闷头喝酒,留给瞿清决一段用来震惊的空白。连寻常巷陌妇人小孩都知道,今上信道,好炼丹,求长生,底下的官员为了献媚,花样百出,每年都能整出十多桩“神迹”,如千年灵芝、葛洪夺舍,而浙江的白鹿现世,是其中的佼佼者。
黄酒灌入大碗,坛口掀开,霉豆腐、霉千张、霉干菜、臭豆腐、臭冬瓜、臭苋菜梗,统统见了天光,绿紫紫,臭烘烘,卤液色如白乳,黏稠滑溜,散发又香又臭的浓郁气息。
瞿清决接过筷子,就着酒将三霉三臭各尝一遍,吃得尤为艰难,另一头那男子却走筷如飞,吃到尽兴处谈劲儿大起:“人说来绍兴必须来兰亭,来看看谢安王羲之,看看旧时王谢堂前燕,哈,屁话!都是流于表面、浅尝辄止。搁古代,绍兴这地儿叫‘越’,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晓得吧。我们绍兴是苦过来的,但我们不声不响。
如今风流人物,首推吴门大才。沈周、唐寅、文征明,他们都生在长洲,长洲是好地方呀,吴侬软语温柔乡,那儿的文化是甜的,平和的,在小世界里怡然自乐,但是甜谁不会吃?谁都能品出华彩篇章。
方徊等了很久,终于等到瞿清决看向自己,他似要惊喜地往前一步,瞿清决立刻调转视线,装模作样欣赏碑帖,看“鹅池”二字,王羲之爱鹅成癖,听说“鹅”字是他亲手所写,偏瘦;“池”字由他的爱子王献之补上,偏胖。一胖一瘦,相得益彰,父子互动,传为佳话。
瞿清决看不清了,眼眶里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只觉一笔一划温柔融化,在绀青色石碑上潺潺流动。
他想起了,这脍炙人口的名篇,儿时当成任务背诵,此刻终于能为之痛彻心扉,向之所欣,情随事迁,俯仰之间,已为陈迹。他爱的,被他伤害,终有一日,不会再来。
余渭回过神来,望住他的脸:“男子丧了妻,不是必当有续弦者吗?只要不把逝者忘在脑后,便是情深意重了。”
“天下哪有这般道理?”
“深情如苏轼,写过惟有泪千行,不也是娶了亡妻的妹妹吗?若是一味的因死不续,孤守一世,妨碍大节,反而会让死者不安。”
余渭看他一眼,似是感觉没意思,目光微偏,瞳孔渐渐散漫,茫然于亭外的蒙蒙细雨里,阵风吹散一张纸,他猛然动作,使筷头夹住翩飞的纸张,反手塞进火盆中。
“还在悼念梁部堂?”瞿清决捞起一张纸,刚看清一行字便被余渭夺去,扔进火中飞灰烟灭。
“今天是我妻子的忌日。”余渭解释道。
大概在七年前,梁邦宪初任浙直总督,有人在丽水某山中发现通体皎洁的白鹿,梁邦宪的幕僚余渭就此事写贺表进献给皇帝,称赞“白鹿之出,为圣寿之征,祯祥之验,护圣主灵长之体。”
这篇颇得圣心,皇帝有多喜欢呢?挂在床头日日欣赏,读到瑰言丽语就用朱砂笔圈点。
四年后倭寇之患越演越烈,已有爆发的苗头,梁邦宪请奏兵部增加军饷、船舶制造、炮铳火药等预算,立刻有人弹劾他巧立名目、贪污公款,皇帝命令都察院调查梁邦宪,就在这个关头丽水又“出现”一头白鹿,余渭再次巨笔如椽写下一篇贺表,文采风流,使得龙颜大悦,没多久,梁邦宪贪污一案无人再提了。
所以我说,能吃臭吃霉,吃出滋味来,才是真本事,说明你这个人,活得硬铮!”
瞿清决狠狠咬一口苋菜梗,有甘蔗那么粗,覆满绒绿霉点,他紧皱眉头两眼泪汪汪,犹豫再三,末了还是吐在了手绢里,拱手问那人:“在下瞿清决,请教兄台大名?”
那人不客套不修饰,响当当给出两个字:“余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