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近几年长住c市,梅荀飞过来找许裕园,偶尔也去探望他。他对父亲的病情并非一无所知,但也没意料到他会突然病重。
跟梅荀想象中不一样,父亲的精神不错,没有打点滴,也没有戴呼吸机面罩。梅荀进门的时候,他甚至试图从病床上坐起来。
“我以为你不来。我听别人说你在拍一部重要的电影,要转型当实力演员。”父亲说话的时候,鼻子里发出粗鲁的哼声,问梅荀是一部什么样的电影。
梅荀落下车窗,一边把车子倒出车位,一边拍着方向盘怒吼:“不要24小时监控我!给我一点自由呼吸的时候!”
冬至刚过去,白昼短而稀薄。车子下高速的时候,天就黑下来了。梅荀按照导航驶入c市的市区,正好遇到晚高峰,被堵在高架上。
城市道路就像千万条柔软系带,在高楼大厦之间缠绵。点缀在这片钢筋水泥森林中的灯火,比天上的星河要璀璨万倍,就像科幻电影里的未来都市,又像盛开在地狱的红莲之火。
梅荀不依不饶,如同情报警察抓住了间谍分子露出的马脚:“你可以看出来我在想什么?”
女演员接不上话,经纪人插进来圆场:“他有时候在剧情里走不出来,神神叨叨的。”她把梅荀拉到旁边,一边给他整理衣领和头发,一边叮嘱:“你要调整好状态,下午有粉丝来探你的班,还有一个电影采访。”
梅荀垂着眼皮不吭声,心不在焉的模样,很快,他接起了一个电话。
经纪人张铃拎着皱巴巴、划满线的剧本过来,给梅荀讲导演在剧本上的最新改动。
“这句台词怎么改都别扭,删掉就好多了。”梅荀披上了长及小腿的黑色厚羽绒,使唤旁边的曲然:“去给我买咖啡,焦糖拿铁,双倍糖浆。”
经纪人把剧本塞给梅荀:“我现在就去?你自己看剧本。”
手上的伤疤已经愈合,仍然疼痒,梅荀要有事忙,才能忍住不挠伤疤。“他已经跟别人好上了。”
“你从来不肯带他来见我,梦云也不肯让我见她的新郎。连梦云也不见我。”说到这里,他脸上有浊泪流下来。
梅梦云是多年以前结的婚,父亲还在念叨什么新郎,显然是脑子糊涂了。梅荀也不纠正他,只帮他把被子拉起来一点,“你还有什么要交代我的?”
“我才看了一半,不知道医生能不能让我看完。”
自传采用了一种厚实的纸张,拿在手里极有分量,里面有很多他的高清彩照。文字部分是由他的口述录音为草稿,找文字工作者加工成的。梅荀沉默地把书放回床头,“你还有想见的人吗?”
“我对梦云有愧,当年让她带走了家产,你怨我吗?”
在一场逐渐逼近的茫茫大雪降临之前,一切都在旋转、飞舞。
梅荀从地铁口走出来,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小步往前跑去。女人戴一顶深棕色贝雷帽,身穿同色套装,从银行大厦转过来。两人在咖啡馆前面相遇,梅荀大步走过去,握着拳头擦了擦冻红的鼻尖,“我来晚了吗?”
女人扬手甩了他一巴掌。
“双胞胎,后来得了精神病,在一个很大的饭店里,他们想杀掉对方。”病房里的暖气很足,梅荀把从片场穿过来的加长加厚的羽绒服脱下。羽绒服底下的西装还是电影戏服。
老人皱了皱鼻子,露出厌恶的神情,似乎很不喜欢电影的内容。他又在床上奋力挣扎起来,直到用完了力气,才向儿子发出请求。
“天很冷。”梅荀警告他,但还是把他扶起来,让他靠坐在床头。从棉被里抖落一本书,封面雪白,正中间写着踏雪寻梅四个小字。这是前阵子工作室帮梅荀出的自传。
梅荀站在病房外面,用最轻的力气叩门。一个护士推开门走出来,跟在护士后面的医生把门带上了,对梅荀说:“我们刚给他注射了一点吗啡,不过他还清醒着,你可以进去。”
梅荀问:“您就是给他做手术的医生吗?”
“我们决定不进行手术,到他这个阶段,做手术已经没用了。”
经纪人捧着剧本坐在小马扎上,忧心忡忡地盯着梅荀的背影。梅荀讲着电话,大步穿过马路、两条马路中间的宽阔整齐的绿草坪,又穿过马路。他的身影时而被喷泉和公园设施挡住,时而淹没在群演里。他走到导演身边的时候,正好把电话挂断。他弯下腰和坐在监视器背后的导演说话,接着,两人争执起来。
经纪人一路小跑,追到停车场才拦下梅荀。梅荀摘下脸上的平光眼镜——饰演弟弟的道具——塞给张铃,坐进一辆银蓝色的轿车里,“医院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他的秘书打电话叫我过去。”
“导演同意你走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张铃猛力敲打他的车窗:“你不能一个人去,至少带上我!”
“不是叫你去,我叫他。”梅荀伸手指过去,经纪人转头,只看到刚才对戏的女演员提着一杯咖啡走过来,“我这里多买了一杯,给你。”
梅荀并不伸手接,用审慎的目光看向女演员:“你一早就知道我想喝咖啡?”
“咖啡是好东西,喝完你还记得台词。”女演员说话的时候,嘴里飘出一团白色的水雾。她往合拢的手掌心里呵气,摇摇头道:“整个片场都是酒味,这种鬼天气不喝酒没人顶得住,连导演也在喝。”
“你妈妈走后,我还在苟活在世,足足十五年,现在终于结束了。”父亲抽噎起来,老泪纵横地恳求:“我唯一想要死后跟她合葬。”
梅荀低头打量着自己的手背上的疤痕,嗤了一声,“这是最微不足道的部分,在您犯下的所有错误里。”
“你们姐弟从小都不合,各自分开也好。”老人的胸膛剧烈起伏起来,逐渐紧促的呼吸声在病房里回荡。“为什么不带许裕园过来?让我见他一面。”
许裕园三个字,他念得很费力,好像不确定自己是否记对了。
导演喊咔,指挥摄影组:“再来一次,我们从另一个角度拍。”
主演和群演都归位。场记打板,梅荀又挨了一记巴掌,脸偏向一边,流露出茫然和受惊的神色。女主角攥着手袋的指节用力到的发白,嘴唇颤抖,低骂道:“真恶心,你们兄弟住在同一间公寓里。你们也睡在一张床上吗?”
街上驶过一辆漆成红色的双层观景巴士,导演又喊咔。副导演用扬声器集合群演:“从一开始就错漏百出!公交快了一秒多。推婴儿车的老奶奶怎么没出现?多点人坐进咖啡馆里面,大家都打起精神来,别像老油条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