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云漪托着龙珠,当先跨过门槛。三人穿过一条绘满壁画的甬道,忽然眼前一亮,来到一座陈设精致的宫殿。
殿顶藻井文彩斑斓,镶嵌着无数鸡卵大小的夜明珠,照耀得满宫光辉,宛如白昼。案牍上闲闲搁置着笔墨纸砚,中间放着一本古籍。瓷瓶玉梅,琴棋潇洒,皆如主人未亡之时。
东边壁上挂着一对森森古剑,严惟洲指着其中一柄,说道:“那金乌剑是龙帝的佩剑,另一柄紫鸾剑是龙后的。”
东迦罗忽道:“云儿你看,龙帝的悼文笔法雄健慷慨,雕琢深刻遒劲,但最后还有一小段文字,笔致如柳扶风,柔雅灵动,倒像是另外补缀上去的。”
方云漪打起精神一看,说道:“咦,果真如此。”细细读了几句,说道:“最后这段文字悼念的是龙后娘娘。”沉吟道:“当年我父亲先走一步,独个儿下葬地宫。我母亲也不久于人世,夫妇二人同穴合葬。龙族族人在玉碑上续了她的身世,所以笔法十分不同。”
再读下去,发觉龙后悼文写得十分简明,最后也只赞了一句:“龙后战死沙场,一世忠贞英烈。”帝后碑文一繁一简,偏偏还刻在同一块玉碑上,差别太过鲜明,方云漪忍不住道:“怎么我母亲的碑文言语如此简略?”
方云漪双手合十拜了一拜,说道:“我们往里走一走,我父亲的墓室必定在里头。”
三人当即走向地宫山洞深处,山壁甬道曲曲折折,往复无穷,水流叮咚之间光影摇曳,两边闪过一尊尊石碑、一间间墓室,观之不尽,都是龙族各代帝后、亲王贵胄的停灵墓室。
约莫走了一盏茶的功夫,三人经过一尊汉白玉墓碑,再往前走了数十丈,四面石壁俱是天然生成,再无任何墓穴石碑,看来其后的山壁都尚未开凿,留待后世子孙接着开辟墓穴。
方云漪笑道:“我听了你老人家的话,从此奋发图强,还不好吗?”
于是东、严到殿外回避等候,方云漪独个儿坐读剑谱。
方才匆匆一读还不觉什么,此刻一招一式慢慢读将下来,但觉这玄皇天龙剑法磅礴驰骋,锋芒飞扬,每招剑意都取自飞龙冲天的昂扬姿态,又经龙族历代高手千锤百炼,延伸出种种神奇变招,非得配以精纯充沛的内功根基才能驾驭,实为外人难以想象的剑法境界。
严惟洲闪电般转开目光,扭头看向别处,蹙眉道:“你龙族家传武学,我怎么能看的?你快收起来。”
方云漪说道:“东禅师,你看一看这里面有什么名堂?”
然而江湖上最忌讳的就是偷看别派武功,东迦罗往后退了一步,微笑道:“云儿,你自看自学就是。我料得龙帝陵寝之中,绝不会放一本缺页漏字的秘籍,其中必有深意。不如你先把这套剑法强记下来,来日再向闵族长请教。”
方云漪出了一会儿神,才低声道:“这儿好美啊。”
东迦罗点点头,说道:“看来当年龙族是凿开山腹,依着山洞天然之态造出神龙地宫,不知耗费了多少人力智谋。‘龙宫通天震紫霄,神龙出世君天下’,这两句话确有十足底气。”
严惟洲不响,默然打量四周,忽道:“那里有一块石碑。”
无论是妖族人族谁家谁派,但凡是精深内功,除了最核心的心法,必然还配有一套运气法门,否则体内徒然积蓄无穷雄厚真气,却不知如何搬运周天,如何以气驭体,那也就难以淋漓尽致地施展威力了。
方云漪精神一振,迅速往后翻阅。东迦罗凝视着他面容,却见他脸上惊喜之色,渐渐变为迷惘不解,翻到最后一页,方云漪微微一怔,似乎不相信就此没了,又倒回去重新翻阅。
东迦罗关切问道:“怎么?难道这本古籍记载不全么?”
东迦罗奇道:“这是龙华神功的秘籍么?”
方云漪又看了几眼,抬头笑道:“不错,龙族过去曾将龙华神功传给蛇族,闵伯父又转授于我。可惜小龙山只有总纲心法,并无具体运气的法门。今日看见龙族的原典,总算可以弥补一大缺漏。”
东迦罗笑道:“方才在上头的时候,我就说不如到地宫走一遭,果然有神奇遇合。”
严惟洲托着漆盒,方云漪取了些药粉,自行涂在伤口之上,一阵清凉之后,伤口再无任何不适,笑道:“这倒是歪打正着了。”
严惟洲顺手把漆盒塞入方云漪衣襟中。
方云漪踟蹰道:“我就这么拿走父亲墓中宝物,似乎……似乎有些不孝罢?”
又过了片刻,寝殿内哭声渐息,东迦罗低声安慰了方云漪几句,两人走了出来。严惟洲问道:“好了么?”
方云漪一双眼睛水红红的,点了点头。
严惟洲将漆盒送到他面前,说道:“这是你父皇陪葬的生肌药粉,你刚刚在水里游了许久,手臂也该上药了。”
三人穿帘而入,白纱一层层飘荡起来,轻柔飞扬,无休无止。方云漪将龙珠端端正正摆在神台之上,跪在棺前三行大礼,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呜呜咽咽泣不成声。
东迦罗轻轻放下黄金禅杖,在他身边盘膝坐下,双手合十,低低以梵语念起了往生超度经文。
严惟洲定定望着帝后棺椁,想到昔日仇怨杀戮,因缘际会,无常为常,于是垂眸行了一礼,飘然而出,回到宫殿之上。
第一百六十三章 碧落黄泉
方云漪捂着额头笑道:“进,当然要进了。”
东迦罗走到门前伸手一推,宫门撼然不动。他运起内力再缓缓推去,只听门枢嘎吱作声,似是多年未曾开启,机枢已经僵涩。
方云漪走近一看,帝后双剑长短形制一模一样,龙帝剑鞘刻着金乌阳纹,龙后剑鞘刻着紫鸾月纹。虽在鞘中,仍觉寒气逼人,光华自生,端的是神兵利器。
方云漪暗暗赞叹,又环顾四周,说道:“当年我父母起居的宫室,原来是这个样子的。”方才他还说着快去快回,此时却又四处徘徊,留恋不舍。东、严也不催促。
方云漪看了好一会儿,方才走入寝殿,殿中布置一如故人犹在,唯独床榻位置变作神台,供奉着两具白玉棺椁,四周挂着重重雪白围帘,末代帝后长眠于斯。
东迦罗说道:“想是龙帝安葬地宫之时,龙族还是全盛之期,仍有余力大操大办。待到龙后陨落,龙族深陷战火难以自拔,内忧外患,丧事操办得草草仓促。”
方云漪想来此话有理,眼前这尊孤零零的玉碑,见证了龙族盛极而衰的大变故,不由让人心中酸涩,不忍多看。他从怀中取出龙珠,说道:“我们把龙珠放回我父亲的墓室中,然后静悄悄走了罢。”
玉碑后方的石壁上依着地宫规制,照样有两扇大门。东迦罗运内功推开宫门,一阵寒气无声无息透了出来,遍体生寒,四面静极。
于是三人转回最后那尊汉白玉碑,方云漪走近一看,玉碑上写着两排名号,银钩铁画,宛然鲜明,方云漪心里咚的一声如遭锤击,颤声道:“皑华、霜天……这是我父母的墓碑!”急忙绕到玉碑之后看视墓志铭,嘴里轻声念诵。
东、严分站左右,只见那玉碑写着末代龙帝敖皑华的生平功绩,他何时出生,何时登基,何时与龙后敖霜天大婚,又在何时诞育太子敖启瑜,如何统御治下,如何雄心壮志,最后写道:“某年某月某日,龙帝携群臣赴江南水月湖图谋大计,出师未捷,为华虚门剑修严惟洲所害,血仇不报,英魂难安。陛下圣体由蛇族闵惊鸿迎回紫霄天,阖宫悲恸……”
方云漪读到此处,神色黯然,轻轻叹息一声。严惟洲双手背在身后,默然不语。
三人绕过几眼幽蓝水池,走近一看,只见一丛梅花树般硕大的华丽珊瑚间捧出一尊石碑,正面写着一行大字,后面密密麻麻写着大段大段小字,四周边缘则刻满图腾神咒,犹如锦绣之繁花。
方云漪匆匆扫视几眼,说道:“这碑正面写的是紫霄天敖氏第一代龙帝的尊号,反面写的是这位龙帝的生平。”
东迦罗点头道:“原来是墓碑。”往后走了几步,只见山壁上浑然镶着两扇白银大门,伸手叩之,门后传来深沉回音,看来里面大有丘壑,说道:“门后必定是这位龙帝的墓室。”
若说方传蔼的醉翁剑法悠游恣意,潇洒不羁,是为山中高士;那么这玄皇天龙剑法雄健威赫,大道堂堂,正是至尊王者。
方云漪本来只图死记硬背,不求甚解,但任何练武之人,看到这等耳目一新的高明剑法,岂能不欢喜惊叹?
方云漪越看越是惊心动魄,心想:“原来如此,这门剑法就是运气法门!龙华神功配以玄黄天龙剑,修炼到巅峰之处,竟有恁大威力。”
严惟洲说道:“要是记不住,索性也夹带出去。”
方云漪说道:“这古籍是孤本,如今时局不稳,带到外面若有流荡遗失,我就万死莫赎了,还是记在心里稳妥。”
严惟洲说道:“难得见你如此上进练武。”
方云漪搔了搔头,说道:“这本古籍上半部讲的是龙华神功心法,与小龙山流传至今的秘籍相差仿佛,下半部却无相应的运气法门,而是接了一套外门剑法。”
东迦罗沉吟道:“怎么会是剑法?”严惟洲说道:“你不是看错了罢?”
方云漪说道:“难道我不识字?”翻到中间一页指给严惟洲瞧,说道:“你瞧,上面是不是白纸黑字写着‘玄皇天龙剑’?”唰拉拉又往后速翻,说道:“这门剑法一共有三十二招,每一招又有十来种变式,又有剑招口诀,又有小人图形,难道不是剑谱?”
严惟洲冷冷说道:“东禅师神机妙算,料事如神,若是方才听了严惟洲的不下来,可不是要误了龙太子终身?”
方云漪吃吃笑道:“那也没有对错之分,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谁也难料来日。”
东迦罗说道:“云儿,你快看看后面有无记载运气法门。”
东迦罗说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损伤自身才是不孝。龙帝龙后在天有灵,必定千万个愿意你拿着呢。”
方云漪点了点头。他本来不敢乱翻殿内物事,此刻拿了药粉,手脚也就不再十分顾忌,四下里碰碰摸摸,心道:“我父母生前必然也摸过这些物事。物在人亡,好伤感也。”
只见案上独独放着一本薄薄的古籍,封面画着龙族图腾,心道:“不知是什么书,兴许还有父母亲笔,观字如观人,我且读一读。”顺手翻开,一看之下,万万料不到书上字字句句都无比熟悉,提头知尾,熟极而流,不由得惊呼道:“这是……龙华神功!”
方云漪笑了笑,说道:“原来你挂记着我的伤。只是这药都十多年了,只恐失了药力。”
严惟洲也不提自己亲自试过药,淡淡说道:“最多是没有效用,也无什么坏处,但试无妨。”东迦罗附和道:“严掌门此言甚是。”
方云漪的臂伤在水中一泡,创口湿漉漉的确实不太适意,只是他知道三人身上都无对症伤药,提出来也是徒增忧虑,自己索性不去多想罢了,当下也就答应了。
耳听得哭泣声、诵经声从寝室朦朦胧胧不断传来,他静静游目四顾,忽见那边八宝柜上有一只药箱,走近开箱视之,箱中各色丸药膏方齐备,其中一只漆盒上贴着一张红签,写着“御内竹荷生肌粉”。
严惟洲想着方云漪臂上刮鳞之伤,拿出漆盒,打开一看,满满一盒碧色药粉散发着淡淡药香,闻之令人心旷神怡,鼻喉舒畅。
严惟洲左手摸向腰间长剑,拇指将宝剑推出三寸,指腹在剑刃上轻轻一摁,立即划破一道血痕。严惟洲取了一点药粉涂抹在伤痕上,十分清凉舒适,不一会儿就止住了血。龙帝陪葬之物,果是灵验奇药。
东迦罗深吸一口气,双掌贴住门扉,婆罗大乘功一旦催动,源源不断的精纯内力送至掌心。又听轰隆隆一声巨响,大门沉甸甸向内打开,门缝中立时涌出一大团浑浊烟雾。
三人立即掩住鼻子跃到水边,待得秽气消散,这才举步走入宫门。
踏过门槛,游目四顾,不由得大为惊奇,只见这“神龙地宫”原来仍是一座海崖石窟,只是比宫门外的山洞更加朗阔,地下是滑溜漆黑的天然山岩,其间布满一汪汪幽蓝泉水,形成大大小小的清澈水池,犹如梯田般参差错落,水光潋滟波动,反射得四壁的珊瑚、彩宝、明珠熠熠生辉,五彩缤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