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颤抖的身子逐渐平静了,他能在这疯狂的举止中听到跟前人所说的话。像荒漠之中的人痴渴水源,他瞪大双眼看向暨玉堂,凄厉又怀抱希望的问道:“真的?你真的信我?”
“是,”暨玉堂应和道,“我信你。”
哪想到逐渐平静下来的男人因这一句话又暴躁了起来,他双眼血红,目光中蕴含着愤恨、委屈、不甘,还有很多看不懂的情感,几近咬牙切齿的吼道:“胡说!你分明不信!”
男人的面色忽然变了。暨玉堂见到的他一直都是痴傻却又略通人事的,知道为他寻来食物与水源,甚至还会体贴的铺床,此时却像发了疯,整个人止不住的喘息颤抖,声嘶力竭道:“不是我!”
男人红了眼眶,不断重复着这几句话。
“不是我,我没有偷,不是我做的,不是我……”
没有任何愤恨不甘,他的心中冷凝一片。
天道让他受多情之苦,可修行本就是逆天而为。他能用一个百年臻至化神境,亦能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重来一遭。于他而言,成神只是收归囊中之事,便是晚个片刻又如何。
好在此时他虽然身体羸弱,却并非一无所有。百年前,他飞升仙界之时,曾将自己在人间的佩剑遗留在世,那柄剑虽然品级不高,却是由他入道到成仙的心血一路滋养。他当时封印了自身三成功力于剑上,并不多,但也足够现在的他在人界行走了。
面粉的清香顺着鼻尖蜿蜒而上,暨玉堂此时是肉体凡胎,又长时间未进食,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
男人似乎知道他的顾虑,将包子塞到他的手里,他这才感觉到包子下方竟细心的用油纸包好,手上脏污的痕迹半点也没沾上去。
暨玉堂垂下眸子,拿着包子,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他低头便能看到男人紧闭的眉眼,拨开发丝,饱满的额头上有一弯优美的眉弓,纤长的睫毛打下一小片阴影,高挺的鼻梁自眉心流畅地往下走,便被斑驳的铁质面具遮住,无从探究。
那股怪异的感觉更浓了。
仅半张脸,他便能预想到此人堂堂的相貌,绝非庸俗之辈可比。可这样的一个人,又怎会沦落至此,神志不清、以至乞讨为生呢?
男人衣物不知多久未换,其上散发出一种难闻的味道,将暨玉堂熏得几欲背过气去,可惜无力反抗。数息便到了一座屋内,他定睛一看,哪里是人家,分明是一座破庙。
破庙狭小又难遮风雨,半块屋顶破了个大洞。许是筑庙的老匠人手艺不精,佛像颇有些凶神恶煞,此时沾染了黑渍,倒更像鬼怪临世。一个角落里铺了些茅草,想必就是这痴儿落脚的地方。他将暨玉堂放在草上,又翻出油纸裹住的半张饼,往暨玉堂面前塞,不住道:“吃,吃……”
暨玉堂颇有些嫌恶的歪过头去,并不张口。身下扎人的茅草,脏乱的环境,身前人隐隐传来的怪味,都叫他无所适从,无法接受。他深呼吸几次,总算是提起一口气,勉强撑着手臂坐了起来。他提着酸软的手臂挡开饼子,道:“你离开些。”
他激动地扑过来,手指紧紧扼住暨玉堂的肩膀,几乎要掐出几道青印:“是你,是你故意——”
话音戛然而止,暨玉堂趁着他扑过来的契机,点了他背上的睡穴,男人随即昏了过去。
沉重的身躯直接压倒在暨玉堂身上,他颇有些不适,但再细细一嗅,昨日那股味道已经消散了,漆黑的发丝还带着水汽,这傻子似乎是……沐浴了?
他一副极为痛苦的模样,双手捂住头颅蜷缩在地上,浑身颤抖不已。最后竟自己捶打起自己的脑袋,动作生硬粗鲁,像是要把脑袋刨开以挖寻更多记忆。
“真的……不是我……师父……”
他定是想起了痴傻之前的事!暨玉堂心知自己触到了这痴儿的心事,又不愿再看他发疯自残下去,生平第一次,柔和了声音,安慰道:“好,我知道不是你,你没有偷。”
先修养些时日,等这幅肉体凡胎结实一些,便可去拿回佩剑,再走一遭修神之路。
第二日醒来时,这痴儿正坐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暨玉堂未在意,又被他小心翼翼的拉了拉衣袖,抬眼看去,地上摆了碗干干净净的白粥。
目光触及边缘,随之一顿。他将其端起来细看,盛粥的瓷碗有些许磨损,可又完好干净,与先前男人端来盛水的破碗迥然有别。他又想起了昨天的包子,看着男人,慢条斯理道:“这是你偷的?”
即便在如此狼狈的处境里,他的动作也是斯文不已,让人感慨他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男人盯着他饶有兴趣的看了会,自己啃了小半块干饼,又离开了。一会回来,端了个破了角的碗,里面盛了些清水。见暨玉堂接过去喝了,又是一阵高兴,嘴里不知道嘟囔着些什么。
傍晚歇息,男人仔细将茅草铺好,又将仅有的薄毯铺在上面,扶着暨玉堂躺了下来。自己则蜷在另一个角落里,不过数息便鼾声响起,睡得香甜。
正值盛夏,破庙处在城外荒郊,周边树林丛生、蝉鸣不止。一旁的暨玉堂听着这声嘶力竭的知了声,却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他一双沉沉的眸子透过黑夜,自破庙屋顶的漏洞向外看,看见了迢迢银河,看见了琼楼玉宇,亦看见了那个在天道中徘徊挣扎的自己。
再想到方才男人所言“不是我做的”——暨玉堂垂下眸,当即了然于心。
男人歪头看着他,半晌,将饼子再度包好,藏在破旧佛像下方的供台里,又拿一层茅草遮住,手脚轻快地离开了破庙,不知去了哪里。
暨玉堂松了口气,便强撑着身子打坐起来。此时他丹田一丝真气未存,经脉也皆被堵住,竟是半分也不通。他试着引一股内息,在筋脉中一点一点地艰难推进。这一坐便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嘴唇触碰到一个柔软的东西。他睁开眼,便见洁白柔软的一物被抵在自己嘴边,赫然是一个包子!
痴儿举着包子,见他醒了,又呵呵傻笑起来:“吃,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