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老周拿眼去瞧,举着筷子指点道:“肯定搜不出杀人案的,太引人注意了,而且留了案底,保不准哪天就被挖出来。像一些长期干妇女小孩买卖脏事的,保护伞都很大,当地公安也不一定会管,但是雁过留痕,总会发生一些乌七八糟的事,尤其是近两年来……”
说罢便打开手机上的某音app左右滑拉,“别太小看现在的短视频主播,那可都是无缝不钻,什么妖魔鬼怪都敢拍的。”
不一会儿,老周就翻到了一个昨晚上传的视频,拍摄地点就在仁怀豪苑大门外:又是花圈又是横幅,抱着女人遗像的老妇人正坐在地上痛哭,旁边还有人当街撒纸钱,视频的文字标注为“无良健康公司随意开药导致女子癫痫发作死亡,其母亲静坐示威要求赔偿”。
“没什么不可说的,不过你可别这么问沈同学,听说他父母都不在了。”林天舸凑过去悄悄提醒着,继而说到:“我家算是比较传统的那种家庭吧,我爸是警察,忙起来很难见他一面;我妈是高中老师,对我比对她学生更加严格,就连大学也是她给我报的本地的。不过自从上了大学,我也松快多了,毕竟住在学校里,他俩都管不太着,哈哈……萱姐你呢?”
“我爸妈年轻时都在国外留过学,看起来还挺开放的,其实他们根本没法接受我大学一毕业就跑去当旅行美食主播,觉得网红都不是什么正经人,很丢脸。一气之下我就搬出去了。后来得了病,他们四处帮我寻找医生、陪我治疗,关系反倒好多了。所以这通电话,真不知道怎么开口。”
林天舸放下筷子,挽着她的胳膊安慰着:“别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嘛,万一只是阴差阳错呢?况且,他们都已陪你走到这儿了,连你生病都没放弃呢,未来也应该不会随便扔下你不管的。”
原来月猇并不爱这个人间,厝边头尾,寸草不生。
——祂是大海,而自己却是其中岌岌可危的小岛,被吞没只是早晚的事情。
……
“祂是你家家神,你不是从九岁就认识祂了嘛,比认识我还早呢,不应该挺了解的?”
沈洪福本要离去的背影兀立原地,像只无可如何的白鹭。他转过身倒退着走过一二三步,咂摸着随口应和:“是啊,或许吧~”
在他十五、六岁时,月猇尚还是绰绰的人形黑影。记忆中去县城高中报到那天,一两个钟头都未曾等到回村的大巴,于是独自一人顺着溪流般蜒山铺就的油柏路步行回家。半途中,雨势渐宽,道旁的路标好像没有止境。突然间,月猇的黑影从山林中钻出来,挡在他的身前,将花草叶编成的小鸟放到他的手中,那时的风飒飒穿过视域,自绿色的鸟尾滑落。
对方犀利又警惕的目光横扫过来,上下打量他三遍,突然阴恻恻地笑道:“昨晚上给我发私信的?什么都不清楚就来凑热闹呢。”
“原来是您……”沈洪福手握半块拼图,图画始终不清晰,但这一刻,他瞳孔所映照的男子,肩膀上缓缓探出两条血迹斑驳的手臂,那孕妇怨魂正依恋地拥抱着他,嘴巴开阖着,无声哭泣。
果然同某音博主说得完全一致,静坐闹事扯横幅的人比前天更多,大马路上也围了两圈看热闹的群众。周导摇开副驾车窗,拿出摄像机拍起来,镜头也准确记录了他们所控诉的无良健康公司——“艾德康泰”。
沈洪福立刻用手机搜了搜,企查查上只有类似“健康疗养”“生育咨询服务”等抽象的业务范围。既然猜不出个所以然,三人便戴好帽子下车,装作是采访记者混入人群。
整排的“奠”字花圈之下,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抱着遗像坐地失神,口里不断喃喃自语着“还我女儿”;而周围举横幅的几位妇女,也是面无血色,高喊“诈骗还钱”;这些个被艾德康泰或坑或害的人,竟都很有组织地聚在一起。
对方很快就回复了,言语中似乎并不想在平台上直接透露,而是让他明天上午亲自去看,说死者家属还在。
【明天来的人更多,场面会更热闹,想拍就早点。】
大概是把齐天当做抢热点新闻的同行,但最后却又没头没尾地加了句。
四十六
就着一天中最后的亮头,齐天将装备物什都收进五菱宏光里,旁边的沈洪福则是抱着长匣,小心翼翼地用安全带捆在后排。
“连这祖传宝贝都给送来了,沈仙娘还真是宠你。”
沈洪福缓缓举起大拇指,向老周投以闪烁崇拜的眼神:“不愧是资深导演,怪不得林总让我和齐天有事就多问问您呢,原来姜还是老的辣!”
“哈哈快别抬举我了,我这也就随手搜出来的,有没有用还另说呢。”
“一定有用的,不管搜出什么消息,冥冥之中都是有因果在上边的。”齐天半玩笑半正经地说着,又将短视频反复看了两三遍,“公司的名字还有药的名字都没曝光,我私信这个博主问问看。”
梁乐萱点点头,与戴眼镜的女孩相视一笑,“你说的对,无论如何,他们都是我的父母。”
而坐在她俩对面的沈洪福此时却无心谈天说地,边吃饭边在手机上查找着蛛丝马迹。
“隔壁泮海市南场区仁怀豪苑,居然是近五年内新建的商业住宅小区,在网上搜遍也没什么案情通告,也就一些公交站点和周围写字楼的消息。”
晚饭定在大馆包间,梁乐萱执意要请客,点了满桌好菜。
林天舸坐在旁边,见她没吃两口青菜就盯着手机界面发呆,轻声说:“很难开口吧,向父母询问这种事。”
梁乐萱将手机倒扣在饭桌上,跟她说起话来:“你的父母是做什么的?对你怎么样?啊……你可别介意,我就只想同你聊聊天。”
他一直以为,月猇是被愤怒萦绕的,但内里却冰冷漠然。祂像是阴晴不定的海面,月浪潮波彼此厮杀,但深海底却寂静不可闻。
如果在他短暂的人生中,能够与伺奉的神明始终保持这种朋友关系就好了。
但近几时日欲念交缠、体肤相亲之间,当他拆开对方露出的心肝内底一窥究竟,却只得见无人回应的花木任由枯萎,黯淡的心绪流成血,乱雨纷飞。
他尚未靠近,怨魂冰冷的手指便勾起他的腕子,往人群指去。
追随引导,沈洪福的目光锁定在某个混迹在围观群众中,举着手机拍摄的年轻男子身上:此人穿着破旧的牛仔裤和洗得发灰的黑t恤,下巴留着没刮干净的胡茬,皮肤被晒得黝黑但双眸隐隐发光,与其说是看热闹,不如说是一个导演,在最好的位置欣赏自己的作品。
他挤开厚重人群艰难地挪过去,戳戳胡茬男的肩膀,假装闲聊:“大哥,请问这个公司是闹了什么人命官司了,她们都在哭什么呢,您知道不?”
【注意人身安全吧。】
四十七
第二日清晨,天尚蒙泷。梁乐萱和林天舸等四人留在城隍庙内并不走动,而齐天则是开车载着沈洪福与周导出发前往隔壁泮海市,两个小时后到达南场区仁怀豪苑不远处的街道边。
“本来是在海祭仪典那天用的,但昨晚跟阿姑打电话时,冥冥中有些不太好的预感,总觉得我可能会需要它,就讨要过来当个护身符。”
齐天低头点了点他的戒指,调侃道:“怎么,这还不够当你的护身符?”
“诶?哎,本来你不提我还忘了,看到这个戒指我就慌得很,不知道这位大哥想对我做什么……”左右都是为难,沈洪福干脆将脑袋扎进土里,假装无事发生:“算了,肚子饿了,今晚我必须吃顿好的压压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