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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年短篇(第1页)

虞槐弯弯唇角:“在下半个虞家人也不是,‘虞家客’这三字更切。”

酒客朗声长笑:“‘客’字切理。朝生夕死为自然,八荒寰宇内谁不是客?现在客该回他的居所去,你最好跟紧了。”

夕阳斜照,细碎琼花飞掠湖光山影,艳艳霞光笼着整个秘境。酒客不舍为此美景多留,提着酒坛扬长而去。

酒客草草拨弄着白鹤尾羽,他眉骨棱高,瞳仁浅淡,眉间有道断痕,像生生被刀尖削去一截,如无垠绿洲中横插一条细长荒漠,属福薄之相。

虞槐心感惋惜,目光在断痕处流连了片刻,酒客不以为然草草摸了把眉骨,揣起酒坛:“你小子对我胃口,可东西也不能白给。银货两讫,公平买卖,你看怎样?”

虞槐作揖:“前辈所欲为何?”

云雨聚合,山岚渐兴,七情六欲尽埋不归处。

风卷云涌,画卷如新。

大常山头焦黑枯槁,荒径交错,秀色不复。山巅瘫坐着碧衣的重黎,双目泣血,身侧朱红法阵似曾相识。

身后人哂笑:“戒心不错。”他抱元守一引导灵气,没再戏弄老成的小辈。

重黎灵气尤为精纯,如清溪缓流滋养虞槐生机初现的灵根与隐痛频发的经脉,他沉在这清凉的气息中,再睁目时已夜色四合,星子夺目。

力竭的酒徒安安静静地伏在虞槐背上,呼吸掠过他心腔,轻轻浅浅。虞槐看眉间断痕碍眼,手指慢慢靠过去——白鹤叼起重黎的衣角把人扔到背上,不客气地冲虞槐卷起两阵妖风。

重黎默默丢了个空坛,伸懒腰蹬长腿的功夫虞槐就从竹林那头过来,像根无风自动的竹子。“崇华派的风光挺好?我看你前山后殿几乎全跑遍了。”

“在下先天不足,不精符箓,于阵法一门却颇有心得。”谈至长处,虞槐显出少年人的活泼,“崇华派四下阵法无数,虽有破损,但也实叫人大开眼界!譬如后山与小常山山麓的阵法,在下阅过的典籍中还未有记载,改日得好好琢磨一番。”

重黎波澜不惊地“哦”了声,凉凉道:“之前有个毛头小子与我说他走的是执剑者的道,没想到还是个通才。”

“多谢重黎前辈告知。此阵……是否还可再入?”

“爱来几次就几次,没断气儿,就酉时竹林见。”

重黎没和他多唠嗑的雅兴,牵着那只白鹤往外走,他喝得上头,走得不稳,也不知道是他牵白鹤还是白鹤牵他。

重黎昏睡在困阵正下方,白鹤不停踱步,快把羽翼啄秃了。

虞槐向改变他命运的契机投了瞥,走到重黎身边,方欲喊醒他,酒客即拢住那只疯疯癫癫的老鹤:“收获良多,嗯?”

他学秦淮小曲将末字拉得千回百转,撇去面无血色的脸孔不谈,还有骗小姑娘的本钱。

“口不对心可不好呀,小东西。”

长鸿就着重黎眉毛摩挲几下,伸手挡光:“这点酒量……我都不好意思做些龌蹉事了。”

虞槐心知此为幻境,却见本不应看到他的长鸿正朝空中的自己挤了挤眼。

入竹林几丈,酒气扑面,酒坛往往而是。白鹤艰难地绕过酒坛,停下后埋首猛啄。

坛下压着一段皱巴巴的朱红袖子——如斯逼仄的空处竟卧着个人。

白鹤啄了这人圈着半坛酒的臂膀数来下,不得回应,径自就要顶翻歪斜的酒坛。原应烂醉的酒客不好再装死,抬手一挡:“要闹便闹,别与我抢酒,小心我拔你的毛。”白鹤扯着他的袖管往外拽,酒徒一瞥:“哦?从小常山来的后生,难得。闲得发慌来这破地方,有何贵干哪?”

“味道如何?想必不错?”

“……我不想与你说话。”

辛,辣,像发了霉的辣椒切片了在醪糟浸上十来年,甘味回冲堪比用过咸豆花再灌碗豆汁下腹。重黎皱了皱眉,疑惑地看看酒坛,好似里头寄居了河蚌,忘却前车之鉴又“品”了两三口,眉毛拧得更紧。

长鸿大发感慨:“延你喝酒还得三请四请,实在难办。”

“以千年情分相胁——好金贵的一坛酒,我敢不饮吗?”重黎启封一嗅,险些翻坛,“百仙草!你居然拿这酿酒?”

长鸿嬉皮笑脸揽住他肩头,顺势把人扳正:“我就说你有鉴酒的慧根,鼻子灵得很。半山头的百仙草酿的酒,不尝尝滋味?”

那来人笑道:“重黎,猜猜今日我给你带的是什么好酒?”

(3)

大小常山前辈子是一对亲弟兄。前者甫披满山碧翠,后者便雨后笋尖似地露了头,仿佛一弹指顷,两山间的小城池就成了两扇屏风中的香案。小常山山峰不似它兄长嶙峋孤高不可亲近,峰首呈圆弧状,偏西有一处细微的凹陷,正对着虞槐和那两个青年,像张瘪起的嘴——八成是没讨着酒喝,委屈的。

虞槐以手支头仰观较高的山峰,看久了脖子与手具是酸胀,才慢慢从地上爬起来。

这山不是空无一人的。

背对他坐着个埋首阅卷的碧衫青年,坐姿照旧端正如松柏,几与山水天地合一,是以十分的宁静中又纳了七分离尘的孤独。

“……小常山的小屁孩,本大爷想他了。”

“嗯,我也想了……想替他揍你。”

——

他前脚走,破坛子上的老破门后脚被一只白鹤踢开。它仪态万方地舞到重黎身侧,又很不仪态万方地啄乱了他一头杂毛。

重黎翻了个身,好教另半边也能晒得暖和,迷糊了会才抬手给惹祸精送上回礼——揉毛。

白鹤高傲地扇了他一脸毛:“本大爷来看看你喝死没有。”

不通前情后果的慰抚乍闻如白水般干巴寡味,细思还挺可乐。重黎轻哂,也不就坛口,提起酒坛让玉酿自坛沿倾下,如一束霜月落入朱唇皓齿红襟,更显珠辉玉丽。

虞槐一愣:“前辈不同行?”

酒鬼打发街边小叫花似的摆摆手。

重黎笑眯眯地、给老鳖挠痒痒似地在侧边轻叩了三下,那口坛可怜兮兮地一抖,半不情愿地“吐”出一扇破破烂烂的门板。他回头与已无言以对的后生道:“愣着做什么?进去。”

虞槐:“这儿原来……就有个酒坛子?”

“当然不是,原是崇华派那帮傻子藏宝贝的地方,好似是起了个八珍阁的名,东西多得能瞎人眼睛。酒坛虽不上台面,好歹能入眼。”

重黎强振精神打了个指诀,田中灵草应和着噌噌疯长了数寸,颇有千营共一呼的派头。虞槐着迷地看他优游自如地运转灵气,绷着张无动于衷的脸,眼底翻着骇人的灼意。

重黎对这不入流的小伎俩十分得意:“别看这招输了气势,不比什么七星还是八星破剑阵威力大,对敌时却有出奇制胜的奇效。习得也不易,须得省悟五行天地之道……”至于如何省悟,他卡了壳。

虞槐如他所愿没有刨根问底:“常言道,俱收并蓄,待用无遗。前辈循循诱人,虞槐受教。”

一颗松果砸飞了虞槐不合时宜的胡思乱想。他猛地退开,右足跟刚好轧着一株灵植,仓促挪步左脚又踩到一棵嫩芽。

重黎跃下树,趔趄了下稳在两株灵草中的空地上。他雷打不动揣着那好似永远喝不空的酒坛,醉眼乜斜:“唔,这傻样顺眼些。小子心思太重,要想修……嗝,修那个劳什子道,难。”

虞槐四两拨千斤绕过了那句“心思太重”:“涯山剑派,走的自是执剑者的道,无他途,唯守中抱一尔。固然艰险无重数,虽千万人吾往矣。”

这是虞槐初上小常山所见,传言盛极一时的崇华派传承即隐于小常山深处。

小常山与大常山比邻,同玄清洞禁地、魔域百罗海、黎荌遗迹、祁鸣兽穴并列五大奇地,修士上山途中皆不可调用灵力,等同彻头彻尾的凡夫。百年间不乏修士来撞撞运气,莫不是无功而返,久之传言就成了则戏言。有几个门派不死心,意图从这鸡肋里榨几滴油水,又存了打磨小辈心志的念头。小常山探秘告示常年挂在门派试练榜上积灰:新晋小辈多不愿做吃力不讨好的事儿,细皮嫩肉的天之骄子,手头灵石、宝图源源不绝,懒得从“戏言”里讨得什么好处,一摊破事儿就栽在了灵根受损又身怀大气运的虞槐头上。

瞎猫入山,不算无的放矢,故没准还能捞到死耗子。

爹走得早,娘甚至没给虞槐起名,惯是小二小二地叫,像呼唤家门拴着的黄狗。

穷乡僻壤出身的小鬼目不识丁,就用或长或短的一生把苦这字的真谛熬到了极致,再大的天灾人祸只当颗沙砾捱过去。爹被强行抓入行伍,大哥葬在黄土下,娘咽气前还又未把忍字诀嚼烂了喂给他,揉成四个苦瓜般的字——人定胜天。

虞槐时常觉着自己太不是个东西,常人的家乡是梦牵魂萦的心头肉,他的家乡就像块被人咬掉半块又被车轮碾过的冷面饼,遗憾归遗憾,却不情愿拾起。

畅饮?亏他说得出来。三分稚气未脱,九分酒意上头,明摆着是偷大人酒喝的小鬼。就凭这点酒量,真要畅饮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酒客被他逗乐:“重黎,千重山的重,黎甿的黎。随你怎么叫。”

疏狂之徒配庄重名字,未免糟蹋。虞槐醉得厉害,兴许口无遮拦说漏了,重黎忍不住大笑,他一头雾水,还没想明白自己讲了什么笑话,就向酒仙举了白旗。

夜风阴冷,虞槐问:“莫非还有什么隐情?”

酒客冷笑道:“人嘛,正是因不真方才修真,因无道方才求道,因有不禁方才禁欲,因有不净方才净心。没千千万万个隐情,还叫什么修士。赖在珩摩那厮身上——哼,浑蛋都编不出这么瞎的瞎话。”

假作真时真亦假,定见已生,孰真孰假便不再重要。听书的闲人大多是装模作样说一声“公道自在人心”,拍拍衣袍转身即走。德高望重的修士十中有九随了山羊犄角般的臭脾气,就是谎被戳了个洞出来,也能抓千百个补丁救颜面——真真假假,不了了之。

大小常山与虞家还颇有渊源。大常山与小常山仅几县之远,居藤江之阴,瞿河之阳,乃堪舆宝地,钟造化毓秀。崇华派开山祖师以大常山灵气充盈,择此地开门立派,后在大常山逢变后迁至小常山,于五百二十年前败落。虞家先人为化神大能,曾是崇华派客卿,后转投涯山,虞氏一门方有今朝气象。小常山机缘之秘在涯山内代代相传,前人均一无所获。后来子弟不欲徒然劳苦一趟,便打发虞槐来试上一试,若是晓得他误打误撞寻到门道,不知该如何作想。

恐怕肠子都要悔青了吧?

这酒烈,虞槐小抿两口就浑身发热,不再饮了。酒客顺势把这半坛揽过去,轻荡酒坛,又覆手一倒,见甩不出半星子酒沫,面露得色。

他隔空朝虞槐招手,再取一坛,匀出少许酒液倒入递给没尝过鲜的后生:“过来坐,量你也睡不着。”

虞槐盛情难却,取坛浅啜,赞道:“好酒。”

酒客嫌弃道:“这算哪门子好酒?真正的好酒,得用大常山的百仙草酿,封存几十来年,才够味道。”

荒径

文案:

流云轻重峦,荒径斜入林。

——

虞槐引导灵气运转一周天,坐定已汗透中衣。石屋内充斥着热气,他推开石门走到屋外,顿觉清爽无比。

门外田圃有一半昨日被虞槐理过,痕迹尚新。酒客在田亩边上背对虞槐席地而坐,宽大衣袍只松垮一束,好似只要有酒,破烂衣袍便是金银鱼袋,穷山恶土便是极乐洞天。

酒客仰首灌酒,挽袖抹唇:“此生不可无酒,无酒则日日寡欢。下界的酒总差点滋味,为我酿一坛,就作引你往传承之地的报酬,这该不是难事罢?”

这于虞槐并不是难事:“再公允没有。”

酒客:“对了,你刚说你姓虞——百来年前,涯山剑派是有那么个心比天高的虞家,竟还没垮?”

虞槐:“在下涯山剑派虞槐,为求仙缘来。”

酒徒:“你有点儿意思,晓得对我这种人该讲什么话。”

虞槐温温一笑。

这夜虞槐睡得很不安稳。他很少做梦,今宵梦境却格外冗长,且杂乱无章。

先是光怪陆离的旖旎断章:山瀑击石翻碎浪,碎浪叩溪边琴台,琴台上鸦发纠葛、暖玉缠香。碧衣如碎翡四散,一角欲坠未坠挂于宫腰,掌下是一段无垢细腻的雪,须臾烙上不德印痕,是食髓知味之贪,亦是万劫不复之初。

他亲吻着同样战栗的唇,怀中人是因他而生又定为他沦亡的造物,一眉一眼乃至身躯的任一寸都无比契合心意。

虞槐坦然道:“执剑者成道,用心一也,他物亦然。今日之事,还未谢过前辈。”

“感激就免了。此界灵气稀薄不及上界,给人以希望又使之碎若齑粉,最残忍之事莫过于此。我今日助你是因,酿的是善果恶果,没人知道。”这说起来没意思,他一招手,“小子,坐下给我看看。”

虞槐在重黎手掌抵上背脊时本能掐了个攻击的手诀起势。

虞槐没有莽撞地再试阵法的妙处,在珍宝阁附近逛了几圈,老老实实除草去了。

——

重黎独自在竹林里饮酒,从此处刚好能望到新垦的田地和旁边叫虞槐的小白点。这块宝地很遭长鸿鄙夷,大常山山神自己做不得方言矩行的君子,反而成天指摘无辜被封为君子的翠竹。就是他看不起的芒寒色正被崇华派奉为至宝,故一方竹林是小常山顶独一留存原貌的处所。

虞槐心境已全然平复,他紧盯着与阵中大相径庭的酒客:“那是回溯之阵?”

认出小常山后,他下意识以为阵中种种皆为既往之事,这没有缘由的笃定多少让人不寒而栗。至于那名唤长鸿的轻狂客,虞槐淡漠地想,旅人并无将亲身经历和盘托出给引路人的必要,不是么?

重黎道:“不全是,但这么说也无可厚非。崇华老儿留了一堆乌七八糟的磨人心境的玩意,这个还有点意思,俗称美梦重温阵,你若陷在里面出不来,就只好做珍宝阁的口粮了。”

长鸿方欲开口,一阵飓风刮来,如一巨爪将恬淡图景撕作长条,一道裂痕恰好横贯重黎躯体,虞槐竟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

可也只有一刹。

他从旧时光景跌落至珍宝阁底层,犹然心悸难平,紧接着又因新发现喜出望外。一小束灵气正通过细而窄的经络汇入丹田,积聚成指甲盖大小的一团缩在一角,原先阻断的灵根也勾连起来。他摊开手掌,近乎贪婪地以目光描摹那条平滑清晰的命线,此后种种可能的前景在他心中如江浪翻涌——鹤唳搅散了他的假想。

长鸿忍俊不禁,索性笑个畅快,重黎茫然地咽下酒液,颓然乎不辨东南西北,长鸿便渐渐不笑了。

现今的千杯不醉,开初还是一杯倒。

“一杯倒”晃了下,一头靠在长鸿肩上,看模样比初试金波的虞槐还要“弱不禁风”。容貌与虞槐肖似的青年扶着人慢慢坐下,左手替“美人”放下酒坛,右手揽“美人”,余下的陶坛子蔫不唧儿地搁一边,若开灵智定要骂死这见色忘酒的负心汉。

重黎道:“半山头……你是大常山之主,如何处置山上物自是你的事,可怜凡人苦求不得的灵药,到头却成了你我杯中物。”

“酿醽醁,肉白骨,皆尽其用。无论你信还不信,下界人取百仙草救人性命,对造化的感念还不抵空坛子那么重。”

大常山比小常山早百年呱呱落地,因而长鸿比重黎年长得多,虽照性子看应该调个儿。重黎与他看法不同,料想长鸿必借多吃几年干饭的由头笑他涉世未深,不欲再在这个话题上盘桓。他半好奇半警惕地沾了点酒,旋即就恨不得拿酒封一把糊上长鸿不正经的脸。

被唤作“重黎”的碧衫青年不为来人的三寸舌所动:“我忌酒,长鸿,休用你的油嘴滑舌惹我。”

来客道:“错了,慧心妙舌才是。‘酒为欢伯,除忧来乐’,‘ 庶民以为欢,君子以为礼’,物性如此。我有美酒,山有美景,只欠一合心美人,为挚友千百载,这点小忙也不肯帮?”

碧衫人背身不予理睬,确是虞槐初入小常山结识的重黎,少几许清狂,多三分青涩,修眉如一道顺畅墨线,并无日后触目惊心的截痕。有一瞬虞槐以为重黎看到了他,而后者瞳中唯映浮云青山,清清冷冷淡淡,伸臂取酒:“一坛可以,再多免谈。”

须臾,虞槐和青年一同听到了叮叮当当的轻响。那青年飞快地一睨山下,佯作沉思。

随声音渐响,“访客”也露出了庐山真面目:眉目俊秀英挺,敞开的衣堪堪在腰部用几条胡乱系的绸带束住,手提着四五个用红绳串起的酒坛子。一身市井无赖的习气,活似逛瓦市喝花酒的纨绔。

虞槐对这张与己酷似的面容瞠目结舌,转而去看那抬起头的碧衣青年——

虞槐历阶登临塔峰,见到的不是什么稀世珍宝,而是一个徐徐旋动的发光阵法。他取出符纸,哪知那光点争先恐后朝他挤过来,眼前当即一阵天旋地转。他像是被怪风卷到九霄之上,又被喜捉弄人的云翳来回抛掷,五脏六腑来了个乾坤大挪移,这滋味实在是不怎么好受。直到他从高空面朝下砸上柔软的绿茵地,才寻回一丝踏实感。

阵中一片好风光。

晴光明艳,流云呈碎浪状逶迤千里,云中两峰如相面作揖,矮的那座像伏地稽首,另一座比之高十来丈,意气风发受其膜拜。

山巅之上云海翻腾,一条破烂古道正如一条衰颓老龙横亘半空,不远是大常山较矮的山头。虞槐惊异之余暗自庆幸,深吸口气,踏上了第一阶。

晦日来临之刻,古道消失殆尽,虞槐站在尽头处回首而望,徐徐呼出口气,转而仰视崇华遗迹——天地浩淼,白云苍狗,昔日荣光赫赫的门派大殿,今日绿林青苔中的圮裂楼阁,人事无常,不外如是。

山门前的竹林里有几星琼花般的小点,虞槐往前走些方看清是几只垂首顺羽的白鹤。其中一只衔着一尺红绢的白鹤调首隐入林中,他急忙趋步跟上。

重黎道:“喝了,没死。”他贼心不死,又想趁其不备把他跟命根子等同重要的宝贝坛子捞到怀里,鹤大爷没如他意,挥翅把这祸根扇出珍宝阁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出一根鹤羽扎中机关封上门。“这么多年,大常山山顶早平了,你就是喝死,那个冤家也活不过来。”

重黎将粗鲁乱揉改为轻柔安抚,顺带揩去鹤大爷尾翼上的酒珠,这老伙计哼哼唧唧,边啄“人”边数落。

“消停会罢,长鸿既不在,以后可没谁来为你鞍前马后。”

自虞槐入此地界,重黎常是副爱管不管的嘴脸,偶有指点也多是演示几个中看不中用的小把戏,若生得早八成是花拳绣腿的开山祖宗。

徒有抱负底子浅薄的雏鸟撞入十里老林就像只纸鸢,放纸鸢的心血来潮就抽拉下线绳,彻底放手之时纸鸢便无所适从,虞槐此刻心境与之无二。他不知前路暗藏何种诱惑与暗刺,踏上阶梯回望,重黎恰好斜来一眼,眼尾被酒色熏得如挂霞云,清醒得瘆人。

上方星点闪着雪般的光亮,重重冷意直从虞槐头心浇到了脚底。他记起娘死时的那场雪,步子渐紧。

虎落平阳被犬欺,崇华败落后的来人搜罗完奇珍,连壁灯燃的人鱼膏也刮得一干二净。坛中宝阁昏暗溟蒙,依稀能见其两侧梯阶,与凡间浮屠塔相类。头顶上不知几许高的正中处嵌着子夜时狼眼般的光点,那光幽魂似地掠上重黎面庞,与他眉上断痕叠合,更似斜横的白亮刀刃,一脸千帆阅尽的嘲讽,与阴森森的野鬼所差无几。

虞槐偷瞄叫人摸不着头脑的酒客,心想重黎还是一副吊儿郎当做派更为适宜。即便与端雅生相格格不入,直来直往也还显点儿人情味。他难得说了些没经九曲心窍过滤的废话:“繁华不可久,故人不可留。前辈纵与崇华派有何纠葛,皆已归尘归土,还莫放心上。”

“漂亮话免说,东西在上面,要走快走,莫扰我喝酒。”

重黎老脸经不住他这么瞎吹:“少灌迷魂汤。来,带你去个好去处。”

虞槐求之不得。

一介酒徒所钟,无非黄醅醇酎、旗亭垆邸,他口中的“好去处”是怎么个风水宝地可见一斑。虞槐虽早有忖度,但乍见一足有三丈高的酒坛也禁不住眉毛一跳。酒坛色泽古旧,浅棕细纹线绳般杂乱无章紧箍其上,大咧咧立在壮阔恢弘的门派正中,俨然一只不知天高地厚四仰八叉的老王八。

两口酒没醒完,搁这儿胡说八道呢。

重黎意兴阑珊,小指刮刮耳廓,盯了虞槐一会儿,甫及冠的青年面皮还没修炼到厚比城墙的程度,露相半刹,旋即又用那张号“君子端方”的皮把缺漏堵死了。

活似半个遭人情世故磨平脾气的老角儿。说是半个,年岁不及。

幸而涯山收徒不光重灵根资质。掌门和虞家家主卜得他福缘深厚,于是这天资不足霉运有余的穷鬼尚能被昔日唾他的街坊走卒恭敬尊称一声仙人。命贱也有贱的好处,老天向来一碗水端平,这头缺了角,那头定会补上一笔。

老天都在逼虞槐辟条通天路:肯一头扎进淡而无味的苦修,是个心性极好的苗子。可惜好苗子也是个不争气的漏木桶,吃一缕灵气吐一缕,久之,连那帮信誓旦旦的山羊胡子也疑心命盘失了准度——虞槐却不灰心失意。旁人尚且沾不上小常山峰的云气,他现在身处小常山巅的方外洞天,岂非是应了那句仙缘殊绝?

虽然这“仙缘”也就是为邋遢酒鬼翻地垦土,种灵草酿酒罢了。

欲成一代千杯不醉的雅客,任重而道远。

(2)

虞槐确非虞家人,他打山沟来,通往涯山派的道,是青黄不接那几年用手挖出来的。那年严冬,虞槐尚小。他顶着灌进茅屋的破风打了个喷嚏,一缕娘的味道扫得丁点不剩。屋里很冷,没火。他使劲搓着娘瘦成木棍的手,娘咳了最后下,没气了。她呼吸声向来清浅,怕惊扰了天公,断的时候也就跟雪花落地一样。

虞槐闷声不响,酒客会错了意:“你真信这狗屁玩意儿?我还以为你是个有点主意的。”

他侧过面,夜风轻荡打开松垮衣襟,肌肤白得像尊玉人。眉上断痕宛若曦光初临时青山上的浮雪,丹青客绘山水画福至心灵的信手留白,浑然天成,妙不可言。

虞槐一寸心念徐徐飘进那眉上斜痕,他想酒不醉人人自醉有点儿道理,好一会才捋直舌头。“在下没全信。只是在想……在下与前辈一番畅饮,还未知前辈名号,冒昧一问。”

“什么风貌,一座山,山上几根草,几棵树,几只懒鸟,几块破石,顶多高了些。但一朝被雷一劈,满目尽焦土,到底可惜。你道这雷是怎么来的?”

他们这辈人对此事耳熟能详,虞槐张口便来:“昔年珩摩尊者被围困罗浮峰,企图以乾坤盘借七七四十九道山河灵脉扭转局势,大常山乃其中之一。奈何其罪大恶极,天道留他不得,劫雷忽至,珩摩尊者立毙当场,罗浮峰顷刻崩塌,大常山也未能幸免……”

酒客悠悠一舔唇角:“哦,原来他们是这么跟后生解释的。”

“百仙草?”

“早和大常山的山头一起没了。我还屯了一坛,可时机未到,只好看看解馋。”酒客谈兴渐浓,一指天阑,“大常山山峰原来就在那地方,稳压小常山一头,现今却隐于下界云海,只空担‘大’字为名供后来人做文章。百丈高山,千秋后为丘陵,肉身凡胎的修士又能比山川好上多少?”

这狂徒话里话外尽是对修道人的讽意,一身懒骨,口气挺大。虞槐佯作不解其意:“可惜晚辈来迟了百年,不能见昔日大常山风貌。”

故地重游,故人作古。鸿飞雪爪,不若未识。

(1)

一峰如刃,天穹为之退避;林雾如带,极目可见不足十数里。葱茏凌云木几可蔽日,偶有几缕争先恐后挤进来,稀薄得可怜,白雾也穿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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