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的青年不明就里地回了一句,声音洪亮字正腔圆。
一旁大芳梨园戏班的班主一听二愣子这嗓门那么大,顿时慌了,他急急忙忙喝了一声洪膺。
“这不知好歹的东西,先生面前也敢这么大声无礼?赶紧道歉!对不起啊白先生,洪膺不懂事,老陈在这给您赔不是喽。”
青衣扮相的杨余歌心里大喜,端着小碎步拎着裙摆就要下台,却不料在底下坐着的人摆了摆手指,而后指向了一边已经往后台走的高大人影。
杨余歌愣住了,一边候着的班主也呆愣了一会,反应过来后急急忙忙地叫住就要撩帘子下台的洪膺。
洪膺被叫下台的时候还是很懵的,他不知道这位先生是谁,叫他下来又是为了什么。
“我是男的!比你还强壮!”
洪膺脸色一阵青一阵红,这家伙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这些话,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般,倒是洪膺又窘迫又气愤。
“我知道啊,但是这和我想亲你不冲突。”少年一本正经地回答洪膺的话,纯真无邪的表情下却说着一些洪膺都不敢想的污言秽语。
“杨余歌这是走了什么狗屎运,值得那位先生三番五次来看他。”
“人家凭的是美貌,你有吗?”
“他一个男的,要那么美貌有何用?”
少年比他稍矮一些,此刻他双手交叉在洪膺的背后,紧紧地揽住青年结实健壮的腰身,将头窝在人的肩窝里,见青年怔愣住了他便胆大地抬起头去够人家的嘴唇。
洪膺的唇厚厚的,唇线分明,颜色稍深,看着就很想咬着舔舐,白钧儒肖想那张唇很久了,也顾不上会不会再一次被人打,直接色胆包天地就吻了上去。
洪膺被唇上濡湿的触觉和眼前忽然放大的俊脸给吓了一跳,他直接一掌把人推到了地上,不停地擦着嘴巴怒视着一屁股坐在地上的少年。
洪膺低声地问了句好,没想到少年却一把扑上来抱住他,整个人挂在他身上跟个孩童一般撒起娇来。
洪膺条件反射地想抬手推开他,但是刚刚被人折断手的恐惧令他下意识地看了眼四周,确定周围没有那个白先生和副官之后,才皱着眉头想把他身上的少年扯下来。
“洪膺大哥我好想你啊,我让我大哥将你从梨园里赎出来了,你高兴吗?”
洪膺起身四处打量了下环境,这房间是典型的西洋布局,有很多他没见过的玩意,房间中央是一张大床,上面铺了一层厚厚的被褥,床旁边的木桌子上还放了一束馨香的新鲜花束,他也叫不上名来。再过去便是一扇白木雕刻的玻璃窗,他见过这玩意儿,之前梨园整个戏班子被一个有钱的老爷请到他家里搭台唱戏,那老爷家就是这种西洋风格的布局。
正当洪膺紧绷着神经四处查看时,门被打开了,白钧儒伸了颗脑袋进来,一双大眼睛四处转了圈后,终于看到了局促地站在窗边的洪膺,。
“洪膺大哥!”
洪膺在大芳梨园里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戾气外露刀口讨生活的土匪,装模作样表面来欣赏京剧暗地里却是来调戏姑娘少年的“文人墨客”,还有一些财大气粗醉生梦死的财阀老爷……
这些人把梨园都当成了第二勾栏院,凡是有些姿色的都不会缺人点,都说戏子下贱,他们往往是玩弄完之后便把人丢弃掉,徒留下那些傻姑娘傻小子怨天尤人伤春悲秋。
洪膺天生就是个大高个,身材比一般的男子还要健壮三分,演起武生和黑脸来那是威风堂堂。没有哪个口味重的会看上他,他也乐的自在,本来就对这些男男男女的风花雪月之事不感兴趣。
等到人走远了,洪膺那口浊气才吐出来,手脚不由自主地有些发抖。
那个人……身上的煞气重的他都能感受的到,那一瞬间他甚至有种被死亡凝视的错觉……
3
洪膺自开始“啊”了一声之后便不再吭声了,他低垂着头,左手扶着右手,除了高大的身躯间歇性地颤抖一下,再也看不出他有何反应了。
那白钧煜见他垂着头也不叫喊,便命白刹挑起了洪膺的下巴,只见那人白着张脸狠命咬着牙齿,愣是不让自己发出一声半响,汗水不到一会功夫便淌了他满脸,一双鹰隼似的眼正带着不甘的烈火盯着白钧煜。那气势竟然不像是一个唱戏的,倒像是一个随时准备反抗咬人的狼崽……但是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洪膺便垂下眸子,那种不甘的神情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面无表情。
看惯了战场上的各种厮杀和血性,白钧煜这会居然觉得这种隐忍不发的不甘有点意思。
“那我就先进去啦,你可不能为难他!”
少年一步三回头,眼里有着崇慕的亮光。
白钧煜暗地里摇了摇头,不再看他那个傻弟弟,转过头来看着皱着眉毛在揉手的洪膺,眼里隐隐淬着冰渣子。
少年被他哥拽的一个踉跄,等稳定了身子之后一脸想怒又不敢怒的样子瞪着他哥,眼睛睁的贼圆。
“白刹,放开他。”白钧煜淡淡地吩咐了一句,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瞥了眼白钧儒,相较于少年较圆的眸子,他比较细长的眼眸里蕴含着一股不怒自威之气,即便是胆大包天如白钧儒,他也不敢在他哥头上闹腾。
少年眼巴巴地看了眼洪膺,又委屈地看了眼白钧煜,踌躇着不想走。
他撅起嘴想去亲洪膺,洪膺甩不开他,只能别过脸,少年没亲到他的嘴唇,倒是擦过了他的耳朵。
白均儒也不恼,他退而其次地舔了口洪膺蜜色的耳垂。
洪膺吓了一跳,拳头下意识地就要甩出去了,一旁站着的副官模样的人快速地扣住了他的手腕,死死地攥紧了。
洪膺下意识地把到他耳朵高的少年推了出去,表情很是惊恐。
“怎么是你?”
自从五月份在街上救了这少年一次之后,他便缠了他一个月,之后居然说喜欢洪膺,还对他搂搂抱抱时不时趁机吃点豆腐。
紧接着他抖了抖长衫下摆,迈着稳健的步伐进去了。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他一进场,台上就响起了花脸中气十足的唱腔,他不由地看向台上,只见那高大的人在台上端着步子,走的甚是悲壮。
这人体格健壮,长相刚毅,但骨子里又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气质,显得呆板又木讷。也不知道白均儒那小狐狸看上了这小子那点,非得闹着要人。
白钧煜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闭目养神去了,前段时间北派那几个老头子闹得凶的很,偏偏他家小狐狸又缠着他让他亲自去把他相中的戏子接回来,他不干那小子还跟个黄花大闺女似的一哭二闹三上吊……他这是造了什么孽才有了这么个亲弟弟…
这边的洪膺自然是不知道白钧煜的想法,他不安地看着车子使进了一座带着洋房子的大花园中,然后看到了那个骚扰了他多日的小恶魔。
那头的男人慢吞吞地问了他一句,声音里带着些懒洋洋。
“二十二。”
洪膺沉默了一会,还是将年龄报了出来。
说实话,老陈是不太放心这根木头出去的,他性子直,又是一个大老粗,等他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时,恐怕会不合作,到时候别出去的时候是个活人,回来的是具尸体。
他也想不明白,这位玉面先生长的俊美无双,为何偏偏看上了这根木头。
而白钧煜这会眼神都不给他一个,继续捻着糕点往嘴里送。老陈在一旁害怕的直流汗,等了半天也没见回复,他只能煎熬地站在一旁,当自己是个哑巴。
一旁站着的洪膺终于有些反应了,走?去哪?他疑惑地看了眼老陈,不知说什么。
他是老陈十年前从人贩子手上买下来的,在大芳梨园已经唱了十年的戏,可从未有人说要带他走过,再说了,他早已经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
这几年他也不是没见过戏班子里其他人离开过,他是不知道那些人被人带走后都去谋了什么生计,但是他偶然在街上看到过一具被人从一处豪宅扔出来的尸体,那尸体正是不久前被烟城一户有钱人家的大少爷带走的碧云。从那以后,他对于离开梨园被人带走都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位手握重兵的大人物天天都来他们梨园听戏,只要是杨余歌的场,他都来。来了也不说什么,听完就回去,有时心情好还能打赏他们一番。
老陈寻思着这白先生莫不是看上了他们的台柱,虽说杨余歌是个男儿身,可这年头,男风也不是什么奇怪上不得台面的事。白先生能看上他们家的小歌实属天大的荣幸了,可是现在这是个什么情况?
难不成白先生看上的是这木讷的洪膺?他倒是忽然想起了件事,这洪膺一直和小歌是搭档,有小歌的场,便有洪膺这小子的场……
1
“先生这边请。”
大芳梨园跑堂的伙计大老远就看到那位先生从车上下来了,急忙一路小跑着过去替那人打伞。
这烟城谁见着这位先生都是大气不敢出一声的,唯独这二愣子这么大嗓门,他也不怕冲突了白先生,回过头来连累他们这一戏班子的人,到时候那可真的是大祸临头了。
别看这位白先生长的斯斯文文的,这他娘的可是南派军阀的领头人,辽云省的总都督----
白钧煜。
“叫什么名字?”
白先生伸手摸了块桂花糕往嘴里送,眼镜后边打量着人的目光如古井一般无波澜。他的声音有些低哑,听不出喜怒。
“洪膺。”
“你就嫉妒吧,人家可是大芳梨园的台柱,烟城的四大名旦之首,不说外边那位白先生喜欢了,就连市长都来捧过他的场,就人家这名气和才貌,你就嫉妒不来。”
一名正往脸颊两边贴鬓角的女子瞥了眼旁边阴阳怪气的小姑娘,打击了她一番,眼见着那小姑娘气鼓鼓地放下门帘,遮住了外边的喧嚣,不甘心地坐了下来开始上妆。
台上一曲毕,洪膺和杨余歌正在谢幕,那位白先生坐在垫了软枕的红檀木太妃椅上,葱白的手指头朝着台中间的人一勾,示意他下来。
“你……你干什么?!”
白钧儒也不恼,这一跤,摔的不痛不痒的,他从地上爬起来,笑得一脸讨好,桃花眸里炽热的光彩依旧不灭。
“我想亲你啊,洪大哥你知不知道你的嘴唇特别的性感啊……”
白钧儒窝在青年僵硬的肩膀里,邀功似的向青年说着。
青年听他这么一说,瞬间愣住了。
赎出来了?意思是他不再是大芳梨园的一员了?班主……将他卖了出去?
他眼睛顿时一亮,紧接着身子一挤便从外面进来了,末了还把门悄悄关上了。
洪膺一看到他脑仁便开始发疼,他往后退了退,和少年适当地拉开了距离。
“白少爷。”
他不知道白钧儒打的什么算盘,他也不相信那小子会看上自己,在他弄清楚他们的目的前,自己绝对不能再鲁莽了。以自己的武力,根本打不过眼前这个给他上药的副官,更别说是那位枪口上舔血,身经百战的白先生了,更何况这里还有满院子拿着枪的军阀。
洪膺还不想死,至少不是现在。
那名副官给他上完药之后便走了,一句话都没说。丫鬟给他包扎好了也一并退了出去,一时之间房间里就只剩他一个人。
洪膺被那名副官模样的人带到了三楼一间房里,然后他吩咐丫鬟拿来了消炎的药膏,一言不发地给洪膺那只肿起来的手上了药。
洪膺一腔怒火压着不敢发,只能强忍下来,咬着牙齿僵直着手给人上药。
他僵着脸回忆着刚刚所发生的一切,那人不费吹灰之力地就折断了他的手,可见他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般的羸弱,看来以后在这里的一举一动都必须要更加严谨。
刚一落座,茶水点心都一并迅速上齐了。台上正半掩面的虞姬注意到了台下的小动静,他心里一阵惊喜,面上还要装作悲切的样子唱出了腔。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
此时后台里的人大概也是知道了那位先生又来了,都心生嫉妒。
他示意白刹把青年的手接上,饶有兴趣地盯着洪膺的脸,想从他那张脸上看出点不同来。
可惜洪膺仅仅是在手被复位的时候眉毛皱了一下,之后脸上再无其他表情。
白钧煜忽然觉得有些无趣,他挥了挥手,让人把洪膺带进去之后便自个往里边去了。
一身白衣的男人猝不及防地快速钳上洪膺那只发红的手腕,只听咔嚓一声响,洪膺的手掌便软绵绵地垂了下来。
“下次再有冒犯,断的可不止是你这只手。”
白钧煜收回手,抚了抚自己的衣摆,淡淡地说道。
“进去,一会我把他送到你屋里。”
男人终于还是松了口,他示意少年先进去。
白钧儒一听这话,脸上立马流露出喜悦之情来,他笑得眉眼弯弯的,如碧泉里的波纹,漾满了全脸。
洪膺额头立马冒了汗,从手腕处传来的剧痛令他咬紧了牙关。
白均儒见状眼神都犀利了起来,他正想踹开这不懂看脸色的副官,却被白钧煜从后头拎住衣领,拽离了洪膺。
“你小子闹够了没?进屋去。”
洪膺是觉得这小子有毛病,他拒绝了很多次,但是这小子就跟狗皮膏药一般黏他黏的死紧,一日竟趁他不备给他下了药想要强上他。好在药效不强,他从迷糊中苏醒按着正在啃他锁骨的少年暴打了一顿。
从那之后,这小子就再也没来过了,倒是这白先生来坐了好些日子,他一直以为这白先生是为了杨余歌来的,眼下这么一看,洪膺倒是有些明白了。
白均儒被推开后又腆着脸蹭了上去,和白钧煜七分像的脸蛋有些红扑扑的,一双桃花般的眸子里亮晶晶的,像得到了糖的小孩子。
“洪膺,你终于来了!”
早就在门口等着的一个高挑少年飞奔着扑进了洪膺的怀里,把他撞的往后倒退了几步。
这少年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穿着一件背带西裤,上身是一件白衬衫,齐耳的短发有些蓬松。
白钧煜扶了扶自己的眼镜,细长的银链子垂到了他瘦削的肩膀上,车子里静到链子摩擦衣料的声音都能听的到。
“我以为你四十二呢,这么老成。”
男人戏谑地哼笑了声,葱白的指尖转而按了按眉头,收回了打量着洪膺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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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了身干净布衣的洪膺在后台众人各异的眼光中,跟着白钧煜上了那辆停在门口的车,他有些局促不安,一旁优雅地翘着二郎腿的男人正撑着脑袋,在打量着他。车子平稳地行驶在熙熙攘攘的马路上,外边灯红酒绿,车水马龙的,洪膺却无心观看。他松了松手掌心,那上面都是汗,班主老陈一开始就嘱咐过他,这是个大人物,无论他让你做什么事,都别反抗,不然最后可是要连累这大芳梨园的百来号人的啊。
“几岁了?”
“傻站着干什么?走啊?!!”
老陈反应过来后匆匆忙忙地推了一把洪膺,把他推走之后他才小心翼翼地询问着这位先生。
“白先生,这洪膺粗鄙的很,要不要……”
这么一想,老陈看着沉默地站在一旁的大个子,他那大花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刚刚训斥完他,他低低地道了声对不起后便像个石头一般杵在那了。
“去卸个妆,一会跟我走。”
白钧煜摆了摆手,轻飘飘地吩咐了一句,看起来并没有在意这些事。
这几天一直下着毛毛雨,整个烟城都罩在一层烟雨朦胧中,哪哪都湿答答的。
伙计甩了甩头发上的水滴,将烟青色的油纸伞撑到了那位先生的头上。
那位先生今天穿了件竹纹底白色长衫,银边的眼镜搭在高挺的鼻梁上,烟褐色的细长眸子懒洋洋地看了眼伙计,微微点了点头,白皙的耳后银白色的眼镜链子晃动了一下,闪出了一丝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