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贵人向来和自家娘娘不和,凡是来访准没好事儿,而娘娘又性情温柔,是以昔日争斗大都是以娘娘退让为主,令她们芙蕖宫可是被梦羽宫压了好一段日子,宫婢们遇见了都抬不起头来,不过自娘娘有了龙嗣、被升了嫔位之后,下人们惯会看人下菜,自是人人巴结。
据说袭贵人那时在宫里生了好大一通气,砸伤了好几个奴仆,之后倒也不常来芙蕖宫找麻烦了,约莫是分位骤然低了一等,心中不痛快,连梦羽宫都少出了。
今日特地过来,莫非是身后有了什么靠山,是以又嚣张起来了不成?
她见娘娘忍俊不禁,想了想道,“这会儿阿燕应是在尚衣局那边,她有个小妹在那做事,娘娘要唤阿燕来么?”
苏嫔摇摇头,正要说话,宫外忽地便传来一阵喧哗。
瑶月眉头紧皱,“这些新来的婢子们越发不懂规矩了,大早上的便这般吵闹,娘娘等着,奴婢这就……”
那袋种子也随着她辗转进了芙蕖宫,却不耐京华的水土,满满一袋种子,只活了这么一颗。她将它栽到窗前,令人好生照看,但是久而久之,她便将它抛在脑后,不甚重视,底下的人也有学有样,不以为然。
直到今日,她才想起这株海棠的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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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心里有些惴惴不安——袭贵人和她所带来的的宫女内侍们的神情,实在是太笃定了,令她不得不多想。
袭贵人冷笑一声,几乎是带着怜悯地缓缓道,“我等奉命前来搜查,自然是有证据的。”
她拍了拍手,便有人带着一宫女上来。
“你!”瑶月受不得激,上前怒道,“你什么意思,说清楚点!”
袭贵人哼一声,脸上带着瑶月所熟悉的嚣张与幸灾乐祸,“怎么,你家娘娘大祸临头了,还不知道呢?”她不待瑶月反应过来,便悠悠对着东边行了一礼,说道,“本宫奉贵妃娘娘之命,特来搜查芙蕖宫,罪人苏兰棠据传在宫中擅自行巫蛊邪术,按大宁律法,应诛九族,立时问斩。”
“不过贵妃娘娘心善,念着苏嫔身怀龙嗣,不欲将此事闹大,便派本宫来处理了,苏娘娘,相识一场,你还是自己说了吧。”
袭依儿在心里如此告诫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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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兰棠出来时,便刚好与袭贵人对上一眼。
同时,这也是贵妃对皇后一派的挑衅。
只是,今日苏家如此,来日若惹得贵妃不悦,她袭家又何尝不是下一个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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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仅令苏家一瞬衰败,也令她在震惊之余,生出一股兔死狐悲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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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兰棠未入宫前,也是惊艳绝伦的才女,在京华颇具美名,苏家虽无实权,底蕴犹在,是出过太傅的清贵之家——而这些,在贵妃眼中,竟全然不放在心上,动手之前毫无犹疑,轻飘飘的一声令下,就令一个家族颠覆,苏大人一夜之间因病去世,苏家长子不知所踪,就连苏兰棠的所谓罪名,也是随意决定……
比琴棋书画,拼诗词歌赋,争人望名声,入宫后,斗帝王恩宠。为了家族荣光,她们费尽心思,到头来,却只是成了端坐高台上之人眼中的戏俩。
当今陛下不是顶好的出身,非嫡非长,却极擅阴私谋略,深谙权术,从而在身份尊贵的肃王、文采绰约的魏王、勇冠三军的端王等中脱颖而出,成为先帝心中最值得信赖的儿子,不顾大臣劝阻非要传位于他,手段可见一斑。
这般的帝王,必定不是宽宏正气的明君,即使因为某种原因而一时之间不能秋后算账,也必定在另一方面报复回来。因此,他刻意深化她们两家的矛盾,将袭苏两族嫡女收入后宫,任她们如何争斗,也置之不理,今日宠幸这个,明日赏赐那个,哪来的什么真心,不过是帝王的权衡之术,古有晏公二桃杀三士,陛下也只是笑看着她们为权位互相争夺,好就此达成自己的目的罢了。
“……不必了。”
苏兰棠怔怔看着零落的海棠瓣,嘴唇轻轻颤了颤,“这是……母亲送给我的。”
她的声音那般轻,如同这瓣棠花飘在空中,只被疏风狂雨打着便散了、落了,人人践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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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并不是一个闺中姐妹入宫后反目成仇的话本故事。
袭苏两家门第相似,先帝时期也是朝中股肱大臣,两家曾结秦晋之好,袭家公子取了苏府小姐,不过随着朝局变化,党派林立,两家分别为不同对象效力,纷争四起,又因苏小姐郁结身亡,两家原本隐藏貌合神离的表面关系下的矛盾彻底爆发,就此成为仇敌。
瑶月心中震动,一时怔在原地,瞧见娘娘已经推开门,忙跟上苏嫔。
她脑子中闪过许多想法,但都因某种原因不敢停下深思,只敢浅浅地胡乱猜测,在跨过门槛时,心中模模糊糊地飘过一个念头。
——娘娘先前坐在那儿,到底是看花,还是……在看信呢……
还有依稀的短短几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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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未归……父遭弹劾,昨夜病情复发……已身亡’
锦绣华服,玉坠压襟,直到一丝衣褶也无。
瑶月凝眉不展,偶然一瞥,瞧见铜镜旁的花坛下压着一封拆封的信,不由抬头向苏嫔看去,“娘娘,这是……?”
苏嫔将信件拿起,目光淡淡,随手丢进了香炉中,“一封家书罢了。”
“带了这么多人过来?”瑶月瞪大眼。
宫外喧嚣闹腾,宫内一片寂静。
苏嫔凝视着铜镜里映照出的、女子美丽庄荣的面孔,敛容,缓缓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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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雷雨骤来,直到半夜才歇。
瑶月进来的时候,惊讶发现娘娘已起身了,正散发坐在铜镜前,垂首看着窗外的一株被风雨打得垂头丧气的白色花木,面色瞧着竟比这花儿还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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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月心中思量着,神情时怒时忧,苏嫔倒是面色平静,似乎早有所料,轻轻一笑,“无事,继续梳妆。”
外头又是一阵阵喧闹,伴有女子尖利跋扈的叫骂声,那禀报的宫女咬了咬唇,犹豫又难掩焦急,“奴婢已说了娘娘身体不便,今日不见客,袭贵人却非要闯进来,还、还带了好大一群内侍太监们过来,瞧着来意不善……娘娘,这该如何是好?”
话语未完,一宫女便面色惶恐推门而入,“娘娘,袭贵人来了!”
瑶月一惊,随即不安地看向苏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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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月没听清她的后半句,疑惑道,“娘娘,不用送新的了吗?那奴婢去跟事务府的说一声。”她还以为苏嫔只是见到残花而心生怜意,毕竟清贵门第出身的闺秀大都擅长悲感春秋,“不栽海棠了也好,花树招虫得很,可以换种松柏之类,等下回季夏一到,娘娘便不恼天热了。”
“是么。”垂着发的柔美宫妃神态淡淡,忽地想起了什么,眸底染上真切的笑意,“昨夜风雨那般大,阿燕睡得可好?”
瑶月撇撇嘴,一边利落地梳着面前的青丝,准备挽一个流苏髻,“娘娘还不知道她?天塌下来都能睡得香呢,奴婢看啊,她和她那宝贵肥鹅真不愧是一家的,心都大到天边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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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记得那时将入宫,母亲在宗族长者们面前求了几日几夜,却仍改变不了结果,只好哭着将为她准备好的大红嫁衣片片剪碎,在临别时,送了她一袋家中的海棠种子,父亲严厉又慈爱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兄长骑马护送她一路进京,庶妹们站在轿后或不舍或艳羡,她被重重头饰压着,跟在黑袍的公公身后,一脚踏进了被六朝金粉浸染着的京华城。
从此,家族荣光,尽付一人。
芙蕖宫的宫婢们纷纷将目光投向苏嫔,有怀疑,有信赖,有愤怒,有不可置信……一时之间,没有人说话。
苏兰棠神情很冷,“袭贵人,我芙蕖宫上下清清白白,你只是上下嘴皮子一磕,便将本宫定了罪,胡乱非议高位嫔妃,可是重罚。”
瑶月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连忙道,“是啊!你说娘娘有巫蛊之罪,那么证据何在?朝廷的掌印诏书何在?若是这些都拿不出来,贵人闹这一场,我们娘娘可是有权处置你的!”
两人皆是一顿。
苏兰棠肃容站在殿外,身后跟着瑶月与一众芙蕖宫宫女,“我道是何事这般喧哗,原是故人。袭贵人,本宫位份比你高,见到本宫,怎还不行礼?莫非是视宫规于无物吗?”
袭贵人身旁的大宫女红倩讥笑道,“行礼是对着高位娘娘的,对着十恶不赦的罪人行礼,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袭依儿心中沉沉,却还要在宫女看过来的时候,摆出倨傲跋扈的神情,她知道这些人里,便有贵妃派来监视她的人,若不能将今日这场戏好好演下去、令贵妃尽兴,那她的下场便会比苏兰棠凄惨数倍。
她不介意当贵妃的狗,也不在乎自己的表现会有多蠢笨无脑,在向贵妃主动投诚的那一刻,袭家就也绑上了贵妃一派的标记。为了家族,为了自保,即使心中几度沉浮,有再多复杂感慨,她也不能表露出一丝一毫来。
苏兰棠的下场,在她被诊出有孕的那一刻,便已经注定了。
钟鼎世家,如今的第一外戚……袭依儿也是现在,才对真正大贵族世家的手段有所体会。
这不是她们之前小儿般的争斗,也断绝了她之前企图从中获利、黄雀在后的妄想。
贵妃冠宠六宫多年,父亲兄长皆手握军权,选在这个时候——盛将军入京前夕——对苏兰棠动手,无论她做得有多过分,皇帝也不可能对她责骂惩罚,反而这段时日还要大肆宠爱、奖赏贵妃,以安盛家之心。
她和苏兰棠彼此心里都清楚,但还是不得不将戏演了下去,形成分庭抗衡的局面,且在苏兰棠有孕之后,更是矛盾激化到顶峰。
苏兰棠为了自保,主动想要投入皇后的麾下,而她也在贵妃身边的宫女元春向她传递意思之后,没有拒绝。
但是,她们都没有想到,贵妃的动作竟然这般快,也这样狠,几乎就在大军回京的前夕,就对苏家动了手……
不幸的是,最终反倒是一向不显山不露水的四皇子上位,苏袭两家皆押错了宝。当今为了彰显恩德并无严重惩处,只是两家逐渐被排出了朝廷的中心,只能在一个并无实权的清闲位置上怅然度日。
是以,她和苏兰棠的入宫便显得意义极为重要,既是家族对当今的效忠表现,又是一次期盼着想要重回昔日地位的野望。
作为家族长女,那一代贵女中的佼佼者,她们从出生开始就在争斗。
7
——其实若真论起来,她们两家最初还算是世交。
袭依儿看着那株宫墙脚下的海棠树,有些出神。
‘母忧极,望儿……速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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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苗卷上字尾,很快,连那最后一点字迹也消失不见了。
炉火触纸便燃,发出细微的“噼啪”燃烧声。
瑶月在跟在苏嫔身后出去前,不知为何,莫名地往炉中投了一眼。
信纸已被灼烧大半,却还能看见纸上沉沉的血迹重重,像是有人写着写着,控制不住咳了血一般。
“好了,为本宫更衣吧。”
来者不善,纵千谋百虑,却也避无可避,那至少,让她以最好的姿态来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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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里不觉得,今日一看,这才发觉娘娘又瘦弱了许多,脊珠伶仃清晰可见。
不过怀孕后女子胃口顿减,也属常态。瑶月心疼地想着要做些什么来为娘娘补补身子,一边打了热水来为其洁面,口中问道,“娘娘今儿个怎么醒的这般早?”她顺着苏嫔的视线看了过去,蹙了蹙眉,“都怪昨晚的那场雨!前些天日日盼着时不来,偏挑这个时候,丫头们没防备,叫这雨打了海棠树。奴婢刚已去叫人向事务府报备了,明日便会送新的过来,娘娘不必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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