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迦文彻底消失前,他叫住对方:“喂,等下。”
迦文停下脚步,回身看他。
“前面有家酒馆。”纳因斯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话,它变得莫名干涩沙哑,“一起喝两杯?”
而今天……
在相互背叛后,他们谁也不会再信任对方。
纳因斯绷紧嘴角,警惕且冷漠地与对方对峙。
始终没有关于迦文的只言片语。
背弃光明的人、将被处决的叛徒、或者审判所最后的希望……这些通通没有。
迦文仿佛从这个世上蒸发了一样。
再也没有。
纳因斯时常做梦,梦见醒来后迦文坐在他的床边。而他会伸出手握住对方温热的手腕,把人拉到床上,像情人一样低语。
“我还以为你会叫人来端了这里……结果庄园居然还在。”
月光洒在纳因斯脚下的每一匹石砖上,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他视线的尽头站着白色长发的魔法师。
迦文手提法杖,身披月光伫立在大街与巷道的交界口。两人彼此对视,夜风从曲折的小巷掠过,扬起纳因斯轻薄的斗篷,露出下面逐渐握紧法杖的右手。
原来圆环议会没有堕落,而是学聪明了。
纳因斯最后还是没有杀她,因为迦文不知何时出现在战场上,他蹲下身,从背后用手捂住了女孩的眼睛。
这个人的温柔永远都是沉默的。虽然他并不善良,但他从来也不坏。
纳因斯笑了声,放下法杖转身离开了。
于是那座城邦在神殿掀起的战旗下沦为人间地狱,这也是纳因斯受伤最重的一次。五万圣骑围剿他,两名大主教联手布置结界,其规模堪比一场载入史诗流传后世的圣战。
纳因斯本想杀死那个送他面包的女孩,不是因为憎恨,而是他怜悯这个小家伙在还根本不明白自己的行为有何意义时就被迫背负了上万人的生命。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可祂无能为力。
神无法干涉人间。
纳因斯的狂热暂停于一场简陋的陷阱,他偶然路过一座城市时,与曾经在地下城救过的那位金瞳小女孩再次相遇。
过去他没有阻止纳因斯,现在他也无力再阻止对方。这位女神座下优秀的执行者早已背叛审判所的信条,他缄默地注视灵魂在大火中燃烧,与恶魔同流合污。
“我可以原谅你和那个神官之间的事。”纳因斯无比慈悲地抚摸着爱人的脸庞,用手指描绘对方的轮廓,“但是,别把你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
否则。
但他有迦文来过的证据——记忆和残留的体温。
纳因斯开始萌生一个疯狂的想法:他要把迦文变成巫妖。
这样堕入邪恶的迦文再也不可能回到女神的国度,他将不死不灭永远留在这个世上,而纳因斯也能在活着时解开死亡的秘密。
迦文没有回答,他闭上眼,仰头接纳了敌人的舌尖。
渐渐的,纳因斯不再满足于浅尝,他用右手按住迦文的后脑勺,压着对方与自己进一步贴近,灵活的舌头从另一条仓惶的舌头上摩擦过去。
他们唇齿相依,迦文的呼吸是冰冷的,口腔里却有着让人难以想象的温度。
背后也是厚重的酒桶肚子,这些支撑酒馆生存的盛酒容器沿着墙根密密麻麻地秩序堆叠,迦文坐在其中一处缺口里,瞬间因为渺小而与它们融为一体。
纳因斯双手撑在白发青年的身体两侧,俯身亲吻他。
“你闻到了吗,我的味道?”
纳因斯嘴角的笑容扩大,这让他像他的信仰一样充满魅力。俊美而年轻的黑法师握住祭品的手,带着他穿过喧哗,来到无人注意的隐蔽角落,推开酒馆的后门。
门外是一条沉寂的死巷,里面堆满空酒桶,月光照不进来,两侧高墙连窗户也没有。
酒馆的破旧木门像是隔绝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我跟清楚你们会带给我什么,但我依然追逐你,就像追逐死亡。
“我们始终生活在彼此的谎言中,可有一件事我不会对你说谎。那即是,我爱你如深爱我的信仰,然而当我读透你直到对你失去兴趣,就会毁灭你。”
因为纳因斯并非是一个虔诚的信徒。
法师的强大起源于对解密未知的兴趣与实践能力。当纳因斯完家族里乃至神国中所有黑暗魔法的书籍,当黑暗神赋予人类的智慧在他眼中不再是神秘,他就对生养自己的这个世界失去了兴趣。
生命、星空、光明……他在众神的注视下走过,最后投向了死亡。
纳因斯是死亡神的选民,即使黑暗神的眷顾从未远离他哪怕一步。
他怜悯地看着对方:“你应该先向你的同伴发送信号……”这样至少能有个收尸的。
对方大义凛然地拒绝了他的提议,并叱责他虚情假意不安好心:“在你这样穷凶极恶的通缉犯面前,人数没有任何意义,我不会让我的同伴到你手中来送死!”
“既然你知道,还敢一个人来送死?”纳因斯惊讶地问,“你觉得你一个人能是我的对手?”
“我就是菲尔德。”纳因斯对圆桌对面的人说道。
他们坐在酒馆的角落,头顶昏黄的灯光显得距离白发青年那么遥远,以致于纳因斯无法看清对方眼中的光。
当年他也是如此回复迦文的,只不过是在他们已经认识很久很久以后,彼时迦文才发现自己一直寻找的目标竟然就在身边。
“你可真有意思。”
黑法师端起面前的麦酒猛地灌了一大口,浑浊的液体洒到他衣袍上。劣质陈酒的味道苦涩又带着股奇怪的味儿,简直像馊水,纳因斯这辈子还没喝过这么难喝的酒。
他低头扶住额轻笑:“迦文,你还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吗?”
纳因斯又问:“你是不是背叛了审判所?”
迦文摇头。
纳因斯继续问:“你是不是想和我一起走?”
少女僵硬地回过头,惊恐地看了眼迦文,又看向纳因斯。确认客人不是在开玩笑,她颤抖地说:“抱、抱歉,我这就重新上餐……”
“滚吧。”纳因斯厌弃道,连看她都懒得看,“给你两分钟。”
少女侍者连爬带滚跑开,两分钟之内补上单人份的餐点,然后再也不敢过来。
——迦文没有出轨,他没有愤怒叛离,封印没有破,他们还是搭档。
然而只是他美好的幻想而已。
“审判所终于舍得放你出来了?”纳因斯百无聊赖地撑着头问,“还是说,之前你因为失职,一直都在被那些老头儿关禁闭?”
纳因斯开始向外面更广阔的世界转移,从光明神国到其他善神神国,再到一些中立神只的神国。
他走到哪里,灾难便如约而至。即使很多事情并非出自于纳因斯本人的想法,不过打着他的名号作恶的黑法师大有人在。
圆环议会与审判所以此为依据寻觅黑法师菲尔德的踪迹,一旦发现线索就像嗅到肉腥味的秃鹫,前仆后继地蜂拥上来。
几分钟后,两人坐在酒馆的角落里,一位少女侍者局促不安地前来递菜单。
“不用了,直接上你们这里最受欢迎的套餐。”纳因斯说,示意侍者别留在这碍事,随后看向坐在他对面的迦文。
迦文和他离开之前相比几乎没有变化,这让纳因斯几乎产生一种错觉,好似这一年以来的关系破裂都只是他的噩梦。
半晌后,站在岔路口的迦文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转身向前,就差没把“我对你不感兴趣”写在脸上。
只是路过吗?怎么可能,圣骑士的尸体还躺在地上,迦文不至于闲到这地步。
纳因斯张了张口,却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
那个圣骑士团团长只是丢出来的诱饵,是用来让迦文锁定他的“锚”。
终于出现了——审判所的“底牌”。
比起俘获敌人,迦文更擅长一击毙命。和当年一样,圆环议会没打算让“菲尔德”活在这个世上,不过那时他与迦文都轻信了彼此的承诺,走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都难以置信的结局。
纳因斯打发一个黑法师去光明神国打探消息,打算等身体稍微好些就亲自去看看情况。
“你是不是也喜欢这里?要不要考虑留下来?”
“我暂时没办法使用魔法了,要等胸口的伤好起来才行,你现在不抓我回去将功抵过,以后可就没这么好的机会了。”
梦里的迦文一样不肯同他说话,在清晨雨落声中就从梦境中消失。纳因斯靠着床沿偏头凝望窗外,听黑鸟们带回的外界消息。
这一战他伤得很重,圣骑士打穿了他的胸膛,他的魔力也陷入枯竭,短时间内没有底气再和神殿硬碰硬,这迫使纳因斯不得不退回黑暗稍作休整。
他从没有这般狼狈过。
奇怪的是,从这以后,纳因斯再也没见过迦文。
如果你知道,那么你又做好为此承担后果的准备了吗?
你看,孩子,这满城无辜的人,这遍野的尸骸,这染红江河的血,都是因为你做了那个“选择”。
你本可以避免让这一切悲剧诞生。
对方还记得他,开心地送给他一块面包。
女孩有着一头纯洁如初雪的白色长发,纳因斯想,假使迦文没有遇到他,而是正常地和一个omega或者beta度过一生,那迦文的孩子大抵就是这个模样了。
所以明知道面包有问题,纳因斯还是收下了它。
纳因斯笑起来,对迦文的眼睛弯了弯食指与中指,做出一个异常冰冷残酷的动作。
“宝贝,你的眼睛真漂亮。”
做这些的时候,纳因斯能感觉到自己始终被一双悲悯的眼睛所注视。他知道那来自于虚空的光明女神,祂为信徒堕落而痛苦,为生灵受难而悲哀。
为了完成这个想法,纳因斯积极地行动起来。他为了一本古籍火烧奥术神塔,为了一件材料屠尽富饶边城,黑法师菲尔德真真正正成为了世界的阴影。
他过去从未如此疯狂过,因为那时候还没有值得他兴师动众的目标。
迦文会出现在任何时候,白天或者黑夜,在纳因斯准备作恶的路上或者犯罪后的现场。
“试试看就知道了。”圣骑士团团长信心十足地说,向敌人发起冲锋,两秒后头颅迎风飞了出去,身体继续往前跑了一段距离才停下倒地。
纳因斯抚摸着自己的法杖,忧心忡忡地叹息:“看来圆环议会真是日益堕落了,连你这种货色竟然都敢舞到我跟前来,审判所难道没人了吗……”
他的话戛然而止。
那种温暖让纳因斯不肯放开,他屈起右腿跪在迦文腿边,无声地用力抱紧对方,好似要将这个人纳入身体成为自身的一部分。
“我今天带润滑剂了。”纳因斯咬着迦文的唇瓣含糊不清地说,捉住对方的手引导他伸入自己法袍内侧的口袋,取出一支胶封的透明液体。
那一夜欢愉幸福得像场梦,梦醒时纳因斯只能握住晨曦里巷中稀薄的雾气。
巷子里到处都是酒精发酵的气味,无论是廉价的麦酒还是昂贵的葡萄酒,它们在根源上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纳因斯的信息素闻起来像烈酒,过于浓烈的气息交织在一起,麻痹的大脑已经很难再分辨它们的来源。
纳因斯好像不存在,又好像无处不在。
纳因斯关上门,在上面落下魔法,让门内的木栓自动扣上并锁死,然后抬手抚摸白发青年皮肤柔软脆弱的脖颈。
他眼中带着着迷,轻声说:“你这样会挨骂的……带点伤回去。”
迦文在他略显强势的逼迫下一退再退,最后坐到一尊蒙灰的木酒桶上。
迦文没有拿那枚雪花挂件。
纳因斯收回手,站起身向黑暗中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过头,对迦文伸出手:“要跟我来吗,迦文?”
迦文定定地看了他几秒,缓缓离开座位,把手覆了上去。
世间万物的终点都指向死亡,这是他唯一无法解开的秘密。
活着的他永远不可能解开。
“死亡选民眼中的‘死亡’与常人不同,所以我并不在意是否会死在你的手中。”他对迦文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一枚小小的雪花挂坠,“凛冬选民如何定义生命,我不知道,但它的确在我眼中微不足道。迦文——”
他们的相知相伴依附于另一个可悲的谎言。
“你知道我以前的事吗?”纳因斯用拇指摩挲着粗糙的木质杯沿。
“菲尔德在黑暗神的神国,曾经也是声名显赫的古老世家。我的父母,我的兄弟,我的族人,无一例外虔诚地信仰着夜空中那位神只。但我不。”
认识的第一个月,迦文总共只对他说了三句话。
第二句话是——“我想学黑魔法,你认识菲尔德吗?”
他们的相遇相识起源于一个冰冷的谎言。
迦文还是摇头。
自从纳因斯违反约定一意孤行离开后,迦文再也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
但纳因斯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这桌客人再度陷入长久的沉默。
最终是纳因斯先呼出一口气,拿起木叉在手中把玩,问:“说吧,刚刚怎么不动手?我可不信你会突然转性。”
迦文翘起腿,没有回答。
迦文轻轻瞥他一眼,没有说话。
“好吧,我们现在是敌人,你不屑和我说话。”纳因斯自嘲一声,直起身向后仰靠在木椅椅背上。
正巧侍者前来上餐,她把食物放到纳因斯面前,正要赶紧离开,突然被后者语气不善地叫住:“站住,你眼睛瞎吗,没看见我们是两个人?”
纳因斯处理了一批又一批前来送死的骑士与追捕者,杀人杀到让他不耐烦。
他与西方地区的圣骑士团团长在海神神国的一座小城的巷道中狭路相逢,对方看见他,第一时间拔剑并激活了随身携带的圣物。
不过可惜,这个圣物的功能是封锁空间,纳因斯还是头一次见猎物主动把自己和捕食者关一块儿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