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坏事情一件又一件地发生,那么接下来就会更加糟糕吧。现在不就正在应验吗?我不迷信,但悲观主义的鼻子却灵敏地嗅到了凶兆的味道。身体内部到处回荡着碎裂的声音,有砖石碎块质感的东西在簌簌掉落。我握着校徽的手指紧紧蜷缩成拳头,棱角抵着肉传来轻微刺痛。
我为什么要承受这些?为什么非得在这种时候,在人生快面临转折的时候?
想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很可笑。
我吓得一激灵,用力推搡他,比起阿维,他的力气并不大,但依然比我要强壮一些。上了年纪的体臭和汗味钻入鼻腔里,仿佛有人捏住我的鼻子般令人窒息。挣扎的过程中,我的腿被缠住,整个人摔倒了,骨头部位以同心圆状扩散开沉沉的钝痛。
“你不是喜欢老师吗?为什么要这么推开我呢?”
“我不喜欢你!”
“像我这样的老头说这种话会不会很恶心?”
最后,他说了一句:
“你是喜欢老师的吧。”
阿维坐在我的位置上,眼眶红红的,睫毛挂着泪珠,沉默地望着我。
“你怎么……”我咬了下嘴唇,“干嘛哭啊。”
“你一整天都躲着我是吗?”
“为什么很少看你笑呢?也很少和同学玩啊,跟阿维完全不一样,明明是兄弟都没有互相影响一下吗?”
“有同学喜欢你吗?”
我后退了一小步。
来到卫生间,刚走进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烟味。真是,怎么还有人抽烟啊!
不过闻着闻着,身体里也跟着飘起了烟雾,平时讨厌的烟味,今天却没那么反感。我似乎能够理解其中安慰人心的化学物质了。之前和阿维有过偷偷买烟的经历,现在想要抽烟的欲望要比当时更加强烈。
泪水突然溢了出来,猝不及防地,也没有和大脑打过招呼。就像从胸口里流出来的一样,那里又酸又胀,仿佛一颗柠檬在被用力挤压。
「一见倾心,是在高一开学。俺找不到教室急得团团转,你恰好从俺身边经过,俺叫住了你……我清楚地记得你指着左边的门牌say:“不就是这儿吗!”你那看白痴的眼神,真的好cute。」
……
“什么鬼啊!”我快速把信纸塞回去。是他们有问题还是我有问题?!
已经完全无法融入喊楼的氛围里了,心情跟吃了屎一样。我飞快穿越走廊上重重叠叠的人身,听着大草坪上的小喇叭表白全家和老师,鼓掌啊,尖叫啊,乱七八糟的,突然觉得这群人好单纯。他们所喜欢的老师,真的值得被感激吗?性骚扰学生的老师,与未成年谈恋爱上床的老师,背叛家庭出轨的老师,等等,等等,竟然被这种人教,只会呕吐吧。高考完之后,赵英武绝对死定了!
教室里连灯都没开,只有我一个人。啪,日光灯亮了起来,我回到自己座位上,不停地用手掌摩擦被赵英武碰过的部位,恨不得连皮都擦去。
时钟指向八点半,距离放学还有半个多小时,但喊楼的话估计会提早放学。我厌烦地掀起桌盖拿书本,结果惊讶地发现里面躺着几封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放进去的,拆开来浏览了一遍,是情书,有署名的也有没署名的,竟然还有男的。
教学楼顶的庞大荧幕发出刺眼的光芒,众人期待地抬头,画面跳动了很久,视频才开始播放。
vcr里曾经叱咤风云的朴素学霸,眼熟的活跃前辈,没有见过的学长学姐,都像变了个人一样精致了起来,脸上带着「已经不关我的事啦,你们加油哦」的自信与老练说着祝福的话。不过,我更关注他们的背景,在各种各样的地方,就像蒲公英被吹散开种子,散落到难以相遇的地方拍视频。
自由真好,但在能够拥有自由的时候,我和阿维会在哪里?我会在做什么?我要和什么样的人相处?吃饭、睡觉、消遣、娱乐、读书、实践……冷酷的心情没办法再装下去,我发现自己一点也不想和阿维分开。
我拖着沉重的身体回到自修室,精神像画纸般浸透了疲惫的颜料,皱巴巴又脆弱易碎。校徽放进了笔袋,握起水笔的手在微微颤抖……好累。
下午陆陆续续有来找我的学弟学妹,全部被我一一回绝了。处理人际关系的精力以及仅有的热情都已一并回收了,我不像阿维那样来者不拒,认识这么多人究竟会让人变得越来越快乐,还是越来越忙碌越来越空虚,我很早就想问他了。反正之后也不会记得名字的吧,能否再见面都不一定,都是在人生里可有可无的角色。
至于赵英武,我想要秋后算账,我恐怕现在去举报他,又会被乱七八糟的事情缠到脱不开身。一想到他,皮肤上被触摸过的黏腻感如被拍扁的软体动物附着在上面,蠢动着微弱的生命体征。联系到他的声音,胃里突然变得恶心,我捂住嘴巴,脸痉挛般抽了一下,忍得很拼命才没跑去卫生间呕吐。
26(下)
天空飘来一大朵乌云,我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校徽的棱角抵着掌心的肉。衣服上有灰黄的尘土痕迹,是前不久纠纷时摔倒在地上留下的。赵英武好像和之前变得不一样了,眼神黏糊糊的,像粘在鞋底的口香糖,透露出的目的性更露骨,也更急切。
当时我眯起眼睛,看见他挂着奇怪的笑容走过来,问我在干嘛,为什么一个人在操场上转圈圈。我说捡阿维的校徽,那一瞬间,他的表情陡然变得很微妙,像被踩中了心中的地雷。接下来他就开始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滔滔不绝地发表了一通“每个人的学生时代都会有阿维这种男生吧,我高中有遇见过和阿维很像的男生哦”这种莫名其妙的言论,像是受了某种刺激。我联想到了前两天阿维和赵英武的那番对话,莫非是阿维的拒绝才会让他变得如此奇怪?我就这么被他拉着单方面聊天,围绕着自己的学生时代,教过的学生,他们的兴趣和私生活云云,内容很神经,让我产生强烈的不适和一种可怕的预感。树荫承受着日光的炙烤,我只想快点结束。
都是我一手造成的吧,那些由我糟糕的性格所种下的苦果,现在强迫着我一点一点地品尝。
眼前模糊了起来,镜片沾上泪珠,把世界收纳进扭曲的视野里。我摘下眼镜,泪水一颗颗地掉落下来。
不想参与任何讨论,不想与任何人交流,任何人都别来管我,我不想理任何事情。我选择靠远离人事来暂时保求自我,只要我不去主动接触,就不会有事找上我。在毕业之前,我想就这么怯懦地活着。
“是我太突然吓到你了吗?对不起,老师会温柔一点的,只是想摸摸你,没有别的想法。你真的好香啊。”赵英武柔声安慰道,鼻子拱在我衣服上很响地嗅了一下。
我绝望悲壮地抓住他后脖领往后一扯,余光突然捕捉到角落里高高挂着的监控摄像头,大喊了一句“这里有监控”,他才呆愣了片刻放开我。我终于喘了口气,衬衫领的扣子崩掉了一颗,衣服脏兮兮的都是尘土。随后,他转头看了眼监控,抛下“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你也想顺利毕业的吧”之类的话就逃也似的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蝉鸣声如讽刺乐团演奏得愈发狂妄嘹亮,从四面八方射来利剑般恶意的鸣叫,汇集成一片荆棘的漩涡入侵我的耳蜗。我觉得很火大,一团炙热的恨意在心中燃烧,想杀了赵英武,杀死他,但紧接着一种动荡的不安感喧宾夺主地越发膨胀了起来,摇晃着我的内心。我感觉自己真的难以毕业了,我会把一切都弄得一团糟。不是赵英武的原因,也不是做不出题目,而是我能看到,某种命运似乎要传递给我讯息般,站在我面前对我做出了不幸的唇语。
赵英武小而亮的眼睛盯着我,我仿佛被敲了当头一棒,错愕地微张着嘴巴,因为太过震惊以至于无法理解这句话什么意思,随即合上嘴,有点明白了他这个错觉的由来。没错,我是曾有意撩动过赵英武的注意,为了让他的注意力从阿维转移到我身上来。虽然是不想让肮脏的心思接近阿维,但我也嫉妒着阿维得到老师的偏爱而从中获益。不过,当赵英武真实露骨地表达出来时,我马上就被深深地恶心到了。去掉平日里道貌岸然的伪装,充满欲望的他比想象的还要无耻。
他猝不及防地向我逼近,多毛晒黑的粗壮臂膀抱住了我,手摸到了我的裤腰上。
“老师也喜欢你。”
“肯定有很多吧。”
“你有跟别人抱抱亲嘴过吗?”
“现在学生都很早熟啊,不像我们当年,拉个小手都不好意思。”
我眼神心虚。
“没有啊,你有什么好躲的。”
“可是我一整天都在等你。”阿维揉了揉湿润的眼睛,手背在脸颊上擦了一下,哽咽地乞求道,“哥,不要再把我丢一边了好不好,我快受不了了。”
我洗了一把脸,眼泪就没有再流了,但窒息的酸胀感还在。
我在天台呆到草坪上的人都渐渐散去,放学的铃声完整地循环了两遍。不知风吹了多久,觉得自己又能够继续生活了为止,我才下楼回到自修室整理书包。此时走廊已经空了,教室都关了灯,自修室也是黑的。阿维估计自己回去了吧,我心想。
推开玻璃门,按下灯的开关,眼前的情形顿时令我目瞪口呆,脚一步也挪不了。
虽然还有女生的情书,但我也没有什么兴趣,更没有恋爱的想法。这时候我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同性恋了,可是我对男生的情书真的没什么好开心的。
所以我,是不是同性恋呢?我坐在位置上发呆了很久。喜欢的,和发生关系的,都只有阿维。性向于我而言就跟萝卜青菜的口味一样,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偏好,我可以理解。可是,这是组成我这个人的重要部分,却连自己也混乱了。
门突然被打开了。“诶,有人啊。”“阿西先回来了。”两个同学也提前逃了回来。安静的氛围被打断,我的脑子乱糟糟的,胸口很烦闷,干脆走出教室。
难怪总感觉有几个男生老用奇怪的眼神盯我。
「你的眼神像是有很多故事,我想与你的孤独成为朋友……」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意你,我从来没喜欢过男生,却总是没办法不去在看你,我想,这大概就是喜欢吧。」
阿维被众人拥到草坪上代表班级喊口号,其实那里灯光很暗,没有手电筒的话很难看清他的脸。所以一群人里,我压根辨别不出哪个是阿维,只能听见喇叭里的声音。
现场秩序到最后变得很混乱,特别特别吵闹。突然手被摸了一下,一瞬间我还以为是阿维,可能比较期待是他吧,结果扭头发现赵英武竟在身边。他的嘴唇在动,但听不清在讲什么,微笑地眯眼看着我,跟恐怖片一样。我脊背发麻,毫不犹豫地走开了,谁知手臂被拉住。我反手一甩,赶紧钻入人群里。
如果当众揍老师,我大概毕不了业了。
“同学,你的衣服有点脏了,是哪里蹭到了吗?”自修室坐在我附近的同学注意到了我的衣服,有点惊讶地想提醒我。但即使被提醒了,拍拍衣服也无济于事,不可能直接在水池里洗。本身就有洁癖,对平时形象的要求最起码是做到干净,可是现在……我坐立不安,感到丢人和自暴自弃。
我干脆来到顶楼的走廊上学习,怯懦地逃避掉这一切。
光线渐渐昏暗,直至天黑。不知不觉人群全都涌出来,楼里变得喧哗。我转了转酸涨的脖子,走到楼下加入喊楼的群体里。找不到班级也无所谓,随便有一个地方能站着就行。
“但是你更可爱,因为你很珍贵。”
我嫌恶地皱起了眉头。好恶心。
“远远走过来时看见你站在阳光里,真的好漂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