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才吃早饭呐,好香啊。你怎么饭吃这么晚?”
乌里好奇新鲜地瞅着我的早餐,还说竟然用保温盒装也太讲究了吧之类的话。
“早上没胃口。”我冷冷地说。
犹豫了很久,我再次抬头,阿维已经不在了。他这么直接走掉了,多一句话也没有,我又在期待些什么?留下来等我再理他为止吗?
本有机会拉住他解释之前说的都是些气话,但冲动不够强烈。我趴在桌子上侧过脑袋,发呆地盯着棕红色保温盒,它本身的存在给人一种无法忽视的特别感受。即使丈夫出轨,昨晚大吵一通,第二天早晨妈妈依然会关注到我的胃,为我准备早餐。回想起早上她毫无笑容的晦暗表情,做早餐只是例行公事,虽然没有爸爸的份。我为了不想见到阿维,不想呆在气氛窒息的家里就匆匆走掉了,桌上的食物几乎没有动过,甚至连招呼也不打,抹去自己踪影般消失。我不知道妈妈在看到几乎完好的早餐,听见无情的关门声时会是怎样的感受。同样都是一颗破碎的心,一颗只有裂痕的小球却毫无顾忌地自行滚动,只剩残缺半边的大球却承受着击打簌簌掉渣。
感觉也睡不着了,我对阿维的离开太过在意,一边想把他从脑海里抹掉,一边却又在猜测他心里会在想什么。为了驱逐压抑的心情,我在草稿本上写了距离高考的时间,十五天,半个月,只剩下半个月,明明最期待毕业,却在快要面临重大时刻之际发生了种种变故。好像命运在冥冥中暗示什么。
原本早晨就有不祥的预感笼罩了我,一旦不好的事情有了开头,就像凶兆一样,接下来的许多事都会背离自己的希望,往坏的地方发展。
“哥,你早上只吃了一点。”阿维的声音响起,他把早餐放到我的桌头,“你没等我就走了……”
我睁开眼抬起头,看见了一个保温盒。
“谢谢。”她点了下头,盯着酸奶。
胜男坐到了她前面的位置上,左手撑在大腿上,右手上下摩挲着左小臂,有点尴尬地抿起嘴。
虽然不知道是从哪里得来的结论,受到爱的伤害的表现是各方面都从此一蹶不振,但此时此刻我真的希望他好惨好惨,唯有如此才有机会得到我的原谅。
“没关系的,这只是小问题。”老师温柔地安慰我,她没意识到我其实更想她严厉地痛批我一顿,这样我就有理由掉眼泪了。
回到自修室里,翻烂的错题本、试卷、练习册像死掉的尸体横陈在我周围,荒凉之感从脚底开始一点一点上涨。我看见胜男拿着酸奶在自修室门口探头探脑,她踌躇了一会儿,打开门,目光锁定角落,朝韩悦的方向走去。
在自修室门口,我不幸遇上了检查纪律的英语老师,她的语气在我耳里是透着责备地问我为什么选项顺序填错了,我抿着嘴一声不吭。她看了我一会儿,带我去办公室,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在我头颅里不断击打,地砖的格线密密交错成千篇一律的网络,我的鞋底好像行走在无限尽头的作文格纸上。经过的同学貌似都在注意我,他们的目光朝向我,脖子随着移动的身体转动,跟机器人一样,那感觉太真实了,这难道又是自我意识过剩的症状?
英语办公室内有股淡淡的高级香味,老师的办公桌上摆着一株淡紫色的干花,像紫色的云霞,旁边放着一面小镜子。我从镜子的反射里看见自己通红欲哭的眼睛,才反应过来刚才不是自己的臆想,而是我真的哭了。
“答案都是正确的,只是顺序填错了,只要谨慎一点就会没事。你平时不会犯这种错误,最近发生了什么吗?我看你的状态很不对劲。”老师的大眼睛关切地凝视我,瞳孔是琥珀色的,皮肤雪白,她在学生中间很受欢迎。
他干嘛要把答题卷翻过去?我脑海一片混沌,但有关他的细节还是很敏感,直到我拿到自己的试卷后才恍然大悟,那鲜红密集的连叉仿佛吸走了我脸上的血液,使我变得如同纸般无比苍白。我检查了一遍答案,发现选项在很早的地方顺序就开始填错了,以至于后面一系列的错位。整个人都垮了下来,奔溃般的不甘心。
很奇怪,我为什么会犯这种错误?太奇怪了。英语是我最擅长的科目。我听见好多人都轻松地说这次太简单了,一百三十几,一百四十几,平时只能考一百出头的这次也有一百二。我的额头在冒冷汗,总感觉所有人都知道了我的分数,都在悄悄观察我的反应。我对折起答题卷,朝左右看了看,只发现阿维一个人在盯着我。他靠在教室最后面的书柜旁,鞋子轻轻踢着垃圾桶。
“阿维,你英语多少?”有人乐呵呵地问他。
“都快考试了,这还能不能考了啊?”
“昨天我目击了,他车速超快,然后一辆车过来,砰的一声……”
“……上下学自己走的都要好好看路,切忌太莽撞,左右看看车子,宁愿多等一秒也不要抢时间,多那么几秒你的人生也不会怎样的,大家要引以为戒。”老师说完这句话下课铃就响了。我迅速整理书本照例到自修教室占位置。
我把泡面放到了地上,因为手拿不稳了。
“我没去,因为我知道再喜欢他也是别人的爸爸。可他就不仅仅约我一个人,我看见过一次他和别的年轻女生在一起,那副表情和跟我在一起时一模一样。”
韩悦眼睛都不眨一下,溢出的泪珠就滚落到下巴了。
“可是因为你,我家变得一团乱。”
“是因为我吗?”韩悦眼里闪过微妙的讽刺与悲伤,咬了咬嘴唇,垂下视线盯着地面的纹路,“你根本就不知道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
“所以发生了什么呢?你不说别人怎么知道?”我喉咙哽了一下,她一副似乎埋怨别人无法理解自己的样子让我很生气。
“你喜欢我爸爸吗?”我说的时候忍不住微微蹙了一下眉,察觉到她颤了一下。
她沉默了很久,不知在想什么。天空一架飞机掠过,拖出长长的两条飞机云,传来轰隆轰隆声。
“什么意思?”
“这里安静。”
“没和阿维一起吃吗?”
“没。”
“一块苹果而已,他都同意了。”
阿维看了我一眼。
“走,我不同意。”
26(上)
晚上缺觉得太厉害,以至于我在清晨难以克制地犯困。早自修全班都在嗡嗡嗡地朗读记背内容,我努力撑着眼皮子,脑袋里蒙上一层雾,a short cut、abide by、i made my mind to drive to……去你妈的。每天早上都会有好些同学趴在桌子上补觉,尤其是下课,一头栽在胳膊里。阿维正是其中之一,猫着腰平静地趴着,一撮头发向上翘。看样子昨天聊得很晚。
班主任神情严肃甚至沉重地走上讲台,一点朝气也没有。
“这好说,用不用我来替你分担一下?吃你一块苹果成不?”
“随你。”
他的手伸过来,突然又被抽走了。阿维拉回他的手臂,只对乌里不满地说道:“这是他的饭,你吃了他吃什么?”
脑子突然嗡的一声,原先的烦恼如白色潮水般瞬间退逝,另一种沉沉的令人清醒的压抑铺天盖地地涌了过来。我扛着生理疲惫,翻开笔记本复习。原本就没什么食欲,不过集中力变差确实是大事。我尽管非常年轻,却很虚弱,在不知不觉间打盹。这时候我就开始恨阿维,如果不是他,我现在一定轻松自如地按着计划学习,也不会对未来产生害怕与顾虑,不会挣扎在生不如死的瞌睡里。如果打从一开始就远离他骂他变态,他也不会有踩我一头的机会,依然唯唯诺诺地装纯来讨好我。我也不会饱受在意一个人所带来的痛苦。
上午还有最后一次考试,换而言之就是「信心考」,出容易的经典题来练笔,同时来增加士气。我总算打算在此之前把早饭吃了,为了不让食物的气味飘在自修室里,我拎着盒子走到外面,放在走廊栏杆的台面上。非常普通的坚果配白煮蛋,奶黄包和切块水果。
刺眼的阳光穿透的红得强劲的加油幅条,气势磅礴地从楼顶铺到三楼,写着各种各样的鼓舞语,高一高二的走廊玻璃窗上也贴着无数鱼鳞般的加油便签。教室里因为换考场而传出收拾桌面的声音,还有说话声。几个学生走出门外,对面走廊上,我看见阿维在其中,立刻转过头朝向另一边。发觉自己正在拨蛋壳,突然很想把饭盒藏起来。他们转过转角走来,肩上被手搭了一下,霎那间我身体一僵,随即不在期待之内的声音响起。
“妈让我给你带来。”他站着,我的目光只上升到他的胸口便停住。对视变得有些困难。
原来只是妈妈让他送早餐的。难以忽视的失落袭来。
“放着。”我继续把头埋进胳膊里,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小孩一样委屈又难过。
随便找了个角落的位置,我放好书趴下,头侧向另一边躺下,闭上眼睛却一点也睡不着。脑袋里像有个球在最底端,承载着全部质量。
昨晚的噩梦已经想不起来了,但事实依旧清晰,爸爸出轨了。我不由地回忆起陈磊不堪的原话,想象着他在夜里骑着电瓶车被撞飞的场面,在流光变幻的马路之上,套着校服的身体画出一道残酷的弧线。一定很痛吧,那一瞬间一定很绝望。
他人的不幸算不算在我的不幸里,我没有特意去归类,但是那种不幸的感受太过浓重,以至于加深了我悲观的浓度。心情也更加沉重起来。
韩悦依然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她的书桌头永远摆放着一本诗集,偶尔会翻两页,就像一种安慰剂。胜男背对着我,把酸奶放到韩悦面前。
“食堂今天发酸奶,我看见你没拿,我就帮你拿了。”
韩悦发呆地抬起头看她,明显愣了一下,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所以显得很迟钝。
我吸了下鼻子,把眼泪憋了回去,状态调整了很久才能够平稳地开口:“最近……家里发生了点事情。”
但实际上我脑子里只有阿维,那翻页的动作,沉默的表情,还有他抱我亲吻我时的样子,在我耳边说情话、撒娇,还有他面对我的气话受伤的眼神,泛红的眼眶。他那单纯的真心的样子在遇上满分的答卷时,顿时都变得虚伪无比。
所以你其实根本没受影响对吗?受到影响的人只有我对吗?离开了我你依然能活得很好,其实也没有嘴巴里说得那么喜欢我不是吗?
阿维躲过我的视线,挂着不见得考得很好的平静表情,嘴唇蠕动了一下。
“哇靠,牛啊,满分啊你,怎么连笑也不笑一下啊?”那个人佩服地捶了一下阿维的肩膀。
我攥着答题卷飞快地走出教室,途中不小心撞到同学,但忘记了道歉。
“我做错什么了吗?如果你还怪我的话,那你就怪好了,反正我也无所谓了。”
掉下来的泪珠越来越多,韩悦的脸颊布满湿润的泪痕。她用手背胡乱抹了一下眼睛,转身再也受不了地离开了。
下午最后一门考完,上午英语科目的答题卷很快就批改完发下来了。我恍惚地走进教室时,惊觉阿维坐在我旁边的座位上,后知后觉到自从同桌回家后,阿维就占据了那个位置。他瞥见门口的我,手腕一翻,将答题纸反了个面就起身离开了座位。原本我还在犹豫该如何避开他拿到我桌上的试卷,现在轻松了不少。
她抬眼看我,眼眶略微撑圆,再次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说道:“你爸爸经常找我,说要帮我补习英语,我英语不是很好。”喉咙滚动了一下,“我没拒绝,这对我有帮助。而且我……有点开心,很开心。我是喜欢你爸爸,但这很正常吧,喜欢他一点也不奇怪啊,他那么有魅力,又那么厉害。我只是单纯喜欢而已,又有什么错?”
她注视着我,似乎在寻求我的认同,我的心脏开始渐渐发痛,像被握在手掌里,无形的手指愈发用力地攥紧。
“所以我就随他带我去补习,虽然一开始很奇怪为什么不在家里,他跟我说你们兄弟俩没有补习的必要,呆在家里会打扰到你们。我们去过肯德基、书城、咖啡厅、大学的图书馆,都是公共场所,他教我英语,经常发消息、打电话突击检查我英文,后来带我去看英文电影,关系也越来越好。有几次他说,单独开一间房补习效果会更好……”
“你明知道他有家庭。”
她的眼眶渐渐有些泛红,嘴角激动地抽搐了一下。
“我没和你爸爸在一起过。我知道你是怎么想我的,但没有就是没有,我根本没有做错。”
“啊……我看你们时时刻刻都在一起,今天竟然你一个人在这里……”韩悦似乎没有深究下去的兴趣,马上话锋一转道,“那我不打扰你了。”
“你……”
韩悦眼神飘忽了一下,停下转身看着我,指甲很紧张地抠着书脊。
直到乌里被拉走,我自始至终都没将视线投向阿维。
考完两门科目后的中午,我在开水房泡了碗泡面,心情很差地坐在顶楼天台。挽起袖子后的手腕空空如也,早上手表落在床头柜上了,我所在的考场没有时钟,无法把握具体时间。虽然我知道只要保持节奏就依然很轻松,但是题目的时候脑袋里经常插播进别的事情,就像频道突然被人转台了一样,我自己无法控制。题目明明很简单,做得却不顺手,虽然不知道哪里失分,但总感觉不安心,处处弥漫着糟糕的犹豫情绪。
阳光覆盖在我盘起的膝盖和大腿上,泡面不营养的香味让偶尔吹来的风也携带上几分落魄。有人从走廊口走了出来,脚步声让我嗦面的声音瞬间安静下来。韩悦把发丝撩到耳后,抱着本诗集迎着泡面味的风走到天台,一开始她没发现角落里的我,但循着气味,她转过头马上发现了僵硬的我,突然也像结了冰般四肢僵硬了起来,我们四目相对。她先牵动嘴角露出相当勉强的笑容,好像有谁逼她似的,然后尴尬地问:“你怎么在这里吃饭啊?”
“大家先听我说,最近是很关键的时期,每个人都要万分注意自己的安全和健康。昨天陈磊骑电瓶车回家出了车祸,小腿骨折,现在躺在医院里……”
全班都很惊讶,响起一片窃窃私语。
“卧槽,也太惨了吧。”

